丁谧沉吟片刻,開口說道:“這個事兒,丁某也籌思許久了。這樣吧,就讓鄧大人、何大人拟寫一道移宮養親表來給大将軍審裁。你倆就在表上寫明郭太後不宜久勞國事、深居廟堂,請陛下爲她恪守臣子之孝,讓她遷出内殿靜養!大将軍便以母子大孝之義爲理由一筆批準。屆時就把當年文皇帝一朝郭老太後留下來的‘永安宮’改匾爲‘永甯宮’,将她的鳳駕遷将過去。這樣一來,郭太後被遷離了内殿,自然是不好再回來垂簾聽政了。”
“對對對!隻要她一被遷走,我們再找個理由把李豐、孟康也撤換下去,就讓丁君、鄧君兼任中書令、中書監等樞要之職!”何晏也撫掌而笑,“如此一來,朝廷中樞大權盡歸大将軍之手,大将軍您的雄圖偉業便指日可待了!”
在卧室沉沉的黑暗之中,司馬懿盤腿凝然踞坐在榻床之上,司馬師、司馬昭二人在床側垂手而立。
“郭氏一派這次被曹爽弄得夠嗆。郭太後被曹爽、丁谧、何晏、鄧飏他們用軟刀子逼着遷往了永甯宮。郭芝雖然勉強保住了衛尉職務,但卻被剝奪了對中壘大營、中堅大營等禁軍屯兵要地的控制權。孟康的中書監之職也被丁谧搶了去……隻剩下一個李豐還賴在中書令一位上隔三岔五地裝病不朝,不過也差不多是在苟延殘喘了。”司馬昭娓娓地向司馬懿彙報着近來朝廷局勢的變動情況。
“唔……郭氏一派被曹爽他們摧殘到眼下這個地步就夠了,不能再讓他們繼續衰落下去了。師兒,你暗中去和蔣太尉通一通氣,一定要在咱們起事之前出手拉郭芝一把,保住他的衛尉之位不遭曹爽劫奪而去!郭芝在這個時候得到我們雪中送炭的暗助之力,必須會對我們感激不盡的。還是把他繼續留在衛尉一職之上,日後終會用得着的。”司馬懿的聲音仿佛是從黑夜的最深處直傳而來,沉緩而又深邃,“爲父還聽說曹爽的那些鷹犬們正張羅着爲他勸進丞相、晉封汝南郡公?昭兒,你可探到朝中有哪些宿臣舊望卷進了他這件大逆之事當中?”
司馬昭回憶了片刻,答道:“啓禀父親大人,這件大逆之事是有的。但是除了何晏、鄧飏、畢軌、李勝這幾個狂徒在跟着一起上蹿下跳之外,京中似乎暫時還沒有什麽宿臣舊望卷進這事兒。”
“咦?桓範不是和曹爽走得很近嗎?”司馬師驚訝地問道,“他怎麽不出面牽頭領銜上表爲曹爽勸進呢?這桓範的資望在他曹爽一派當中可是首屈一指啊!”
“桓範沒有摻和到這件事兒來。”司馬昭回憶着禀道,“恰恰相反,他聽到了一些有關何晏他們私自串聯勸進一事的風聲之後,不久前還跑去大将軍府當面質問了曹爽,警告他不要專恣妄爲,就像訓斥三歲小兒一般,鬧得曹爽顔面盡失。最後還是丁谧趕來才将他們勸開了事。”
司馬懿的雙眼在黑暗中閃着炯炯的光芒:“好!好!好!真不愧是爲父的桓師兄。赤膽忠心,鐵骨铮铮,志存魏室,生死不易!他才堪稱大魏的棟梁之臣!曹爽這狂徒連他都不能敬用,實在是愚不可及!從今之後,曹爽自棄智囊、自絕天下,不足畏也!”
“父親大人,這桓範雖與曹爽同床異夢,但他畢竟是忠于魏室的呀!他終究會是我司馬家的敵人啊!”司馬師不禁開口提醒道。
“爲父知道,爲父并沒有說他不是敵人,而是稱贊他是爲父一生當中最爲可敬的敵人之一。”司馬懿聲音有些低沉地說道,他一瞬間想起了當年曹操面對自己的至交好友荀彧翻臉變爲敵人時悲傷欲絕的情景,心頭也不禁泛起了深深的慨歎,“唉……倘若桓範師兄能夠放棄他的愚忠轉而輔助爲父開創大業,這該是多麽圓滿的一件美事啊!師兒、昭兒,你們要記着,身爲主君,暫時擁有一呼百應、風從雲附的至高權力并不算是什麽了不起的,自己手下要有像桓大司農這樣的忠智之士跟着你一起打拼未來,你才是真正的王者!真正的無敵于天下!”
“好的。孩兒等都記住您的教誨了。”司馬師、司馬昭兄弟也不禁慨然動容,恭聲答道。
司馬懿慢慢平靜下來,忽又問道:“昭兒,爲父聽聞你昨日竟派人送信給西域長史府去幫你尋什麽東西?你可不能學曹爽兄弟他們一意去漁獵州郡之私……”
“啓禀父親大人,您誤會了。孩兒聽說西域龜茲國産有一種碧玉清涼膏,極具明目潤心之奇效,專治各種眼痛、眼腫、多淚之疾。孩兒是托人找來給寅叔療用的。寅叔爲我司馬家的大業熬壞了雙眼,孩兒平時見了心底甚是不忍啊!”
“好!好!好!昭兒真是心細如絲,對下屬竟然如此體貼入微,爲父很是滿意啊!”司馬懿的聲音顯得激動不已,朝着司馬昭贊了又贊。贊罷之後,他又将話問向了司馬師:“談起你們寅叔,爲父倒想起一件事兒來——爲父今日聽他來禀,似乎曹爽他們一夥兒,又要準備對師兒你下手了?”
“禀告父親大人,曹爽他們确是要對孩兒下手了。孩兒擔心父親大人您有所憂慮,就沒有及時禀告給您。”司馬師欠身答道,“曹爽前日突然提出要将孩兒和牛金二叔精心訓練起來的中壘營、中堅營、骁騎營、健士營、射聲營等二萬禁軍的單列編制取消,企圖全部劃入他二弟中領軍曹羲的麾下管轄……”
“什麽?中壘營、中堅營、骁騎營、健士營、射聲營等各營禁軍從前不是一向直接隸屬于中護軍管轄嗎?就是衛尉也隻能在名義上調控這五營禁軍啊!曹爽這麽硬劃硬撥,分明是要讓大哥成爲一個有名無實、有牌無兵的空殼中護軍啊!”司馬昭一聽,禁不住立刻就急了起來,“曹爽他們這是要拿掉我司馬家的刀把子啊!”
“你‘啊啊啊’地慌什麽!且聽你大哥把事情先講完!”司馬懿的聲音永遠是那麽冷靜而又沉着,“師兒,你繼續講。”
司馬師平和了語氣,緩緩地講道:“後來,當曹羲、曹訓、曹绶他們過來收編這各營禁軍時,牛金二叔就挺身而出和他們大吵了一場,鬧出的動靜很大。最後,曹爽害怕激起兵變,就出面進行了調解,隻把射聲營中的兩千弓箭手拿走了,其餘各營禁軍一概沒動。孩兒在這一場較量當中損失并不算大,所以就沒有禀報上來煩擾父親大人您……”
司馬懿聽罷,喉頭蓦地動了一下,卻沒有說出什麽來。他就那麽靜靜地僵坐在卧室的黑暗之中,像一頭銅獅一般沉凝不動。過了半晌,他才慢慢開口道:“師兒,你錯了——咱們的損失可大了!”
“父……父親大人!此話怎講?”司馬師和司馬昭都是一愕。
司馬懿蒼勁有力的聲音就像古舊的磨盤沉重地碾壓過堅硬的豆子:“爲父問你們這樣一個問題。假如你此刻就是那個口含天憲、權傾天下的曹大将軍,你被牛金他這麽一個有棱有角的宿将當衆頂撞得威風掃地,你緩過氣來之後又會怎麽辦?現在,全天下的刀把子在名義上都是握在他曹爽手中的——他撕破臉皮非要拿牛金祭威不可,咱們還好貿然再去硬頂嗎?牛金此番危矣!司馬師——是你心懷與曹氏争鬥之念而督下不嚴害了他!”
司馬師慌得雙膝跪地,向司馬懿磕頭道:“這……這……孩兒知錯了。不知此事還有什麽轉圜回旋之方嗎?孩兒懇請父親大人指教。”
“轉圜回旋之方?最好的轉圜回旋之方就是讓牛金親自到大将軍府去向曹爽負荊請罪!可牛金隻怕是豁出性命不要,也不會去做這事兒的!”司馬懿閉着雙眼,微微向外把手一揮,“罷了!罷了!師兒,你就放他的長假,讓他回府閉門謝客、小心提防吧!”
“牛金居然敢當衆頂撞大哥您的鈞令,這還了得?雖然他以前稍有薄功,就可如此目空一切嗎?天下方州諸将若也個個似他這般效仿而起,大哥您身爲大将軍而威信何在?”
曹訓本來就十分痛恨牛金平日對自己的輕慢與不屑,今天夜裏當着曹爽的面就一股腦兒發洩了出來。
曹爽這幾年來我予我奪,作威作福慣了,那天被牛金那麽一當衆頂撞,心頭也是怒火直冒。但他又不願背上一個“不能容下”的罵名,隻得忍了又忍,自我解嘲着笑道:“唉……牛金、牛金,本就是一頭莽牛而已!誰和他一般見識!本大将軍胸懷四海,哪能就把他這厮的唐突之舉放在了心上呢?”
丁谧坐在一側,陰沉着臉,森森然開口了:“大将軍,您爲人寬厚仁慈,固然不錯。但牛金他跳出來這麽一鬧,卻阻礙了我們‘盡攬兵權’的大計!負面影響實在不小!若是以後再不搬走他這塊又臭又硬的絆腳石,我們便不能将中壘營、中堅營、骁騎營、健士營等一萬八千精悍禁兵從司馬師手裏順順當當地奪過來。丁某已經在暗中反複考察過了,司馬師手下這四營一萬八千禁軍實在是一支不可多得的勁旅,拉到戰場之上足可以一當十,完全抵得過十萬虎罴啊!”
曹訓也嘟哝着說道:“司馬師這小子别的不咋樣,但是選兵、練兵的本事倒是不賴……”
曹爽在那邊聽了丁谧這麽一說,心念轉動之下,不禁暗暗倒抽了一口冷氣:哎呀!這兩三年本大将軍一直忙着和郭太後、郭芝、孟康他們争權奪勢,怎麽把司馬懿父子給忘了呢?雖然聽說司馬懿病得僵卧在床,氣息奄奄了,而且司馬師兄弟在明面上對自己也是低眉順眼的,但是他們畢竟還掌握着大内四營一萬八千精銳禁軍啊!這始終是一個不可輕視的重大隐患啊!更何況他們還有牛金這樣的骁将做助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