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中”理事
曹爽在率領君臣南下許昌慶賀自己生日之前,爲了以防萬一,就特意留下了二弟中領軍曹羲、四弟散騎常侍曹彥、何晏、丁谧等把守洛陽京畿,然後自己方才徑去赤鹿園、朱雀池、未央宮等妙境花天酒地、尋歡作樂了。
不過,何晏自從那次王觀被毆事件之後,便一直有些心緒不甯。其間竟有一日,他與曹羲、曹彥、丁谧等歡宴醉酒之後倚着桌案做了一個怪夢:一團黃霧氤氲而升,随風漸漸四散,裏面恍恍然現出一個人影來,頭戴冕旒,身披龍袍,手持尚方寶劍,一副虬須直豎、橫眉立目的威嚴之相,緩緩向他逼近前來。何晏大駭,定眼一看,卻見他赫然正是自己的義父、太祖武皇帝曹操!
悚然一驚之下,何晏清醒過來,已是吓得冷汗滿身、食不甘味,當下便不顧曹羲、曹彥、丁谧等人的極力挽留,推說自己身體猝感不适,匆匆離席而去,回府閉門一連靜養了多日。
其實,何晏本是機敏疑悟之士,又好研習老莊清虛之學,焉能不知狂極生咎、物極必反之理?他是大魏宗室驸馬,又素負盛名,隻因先前文帝曹丕、明帝曹叡均不喜歡他的浮華修飾,所以才壓抑了他的從政之途。但這六七年來,卻是曹爽讓他升爲執掌朝堂人事人權的吏部尚書,讓他嘗到了大富大貴、大權大利的滋味!在他看來,以前别人尊敬你,尊敬的隻是你的驸馬身份和清辯之才,這樣的尊敬僅僅是停留在話頭言辭之間,毫無實用、毫不實惠;現在别人尊敬你,尊敬的卻是你掌中所握的升降遷免之重權和驷馬高車之顯赫,這樣的尊敬才是實實在在的、發自肺腑的!先前太學崇文觀的那些博士們個個還敢與他何晏一争口舌辯論之長,現在每當他前呼後擁一登講壇,那些博士們便隻剩下唯唯諾諾、交口稱贊的份兒了!權力這個東西真是好啊!權力真能使自己變得超凡入聖、偉岸無匹!自己這輩子怕是再也舍不得這等赫赫重權了!往日說什麽清淡高雅,淡泊名利,真是太傻了!而今一切都已成過眼煙雲矣!
不過,那夜義父曹操蓦然托夢示警,莫非在怪罪自己和曹爽他們驕奢無爲、悖上不敬嗎?可是扪心自問,說自己“驕奢無爲”是有的,自己也是想好好及時享樂一番,好好地活出一番真滋味來;但“悖上不敬”之情卻是未必,自己也罷,曹爽他們也罷,哪裏真還有什麽僭越篡奪的野心了?于是,他定下心神,提起筆來,在案幾上寫下一詩以抒憂悶之情:
鴻鹄比翼遊,群飛戲太清。常恐大網羅,憂禍一旦并。
但寫到這裏,何晏就覺得有些不祥,又用毛筆把寫好的詩句塗抹成了一團墨黑。自己是不是太過多慮了?古人講:“我命在我不在天!”将來的前景哪裏就會有自己想象得這般嚴重?如今自己一派最大的勁敵司馬懿已經被攆出了洛陽歸隐鄉下,而蔣濟、郭芝等勳舊貴臣們也隻剩下了唯唯諾諾的份兒,那麽自己卻是禍從何來?網從何來?唉!自己真是被一場怪夢就吓得失了分寸,實在是把書讀傻了的緣故!于是,他又拿起筆來,在詩稿的末尾畫蛇添足地寫上了四句:“願爲浮萍草,托身寄清池。且以樂今日,其後非所知。”再怎麽惴惴不安撐過這一生了,也終究逃不了最後一個“死”字!何必又如此自尋煩惱呢?還是随波逐流,及時行樂吧!
正在這時,仆人來報:“嵇康公子前來拜訪。”
“叔夜?”何晏一喜,急忙擱下了那支毛筆,連聲道,“快快請進!快快請進!”
不一會兒,一位身形清隽的青年人就從室門口走了進來。
他一身淺藍色的綢袍,随風款款波動,也沒有束發戴冠,而是随意地披散下來,風吹發揚,顯得格外飄逸。線角分明的嘴唇緊緊抿着,透出一股莫名的剛毅。
何晏笑吟吟地迎了上去,問:“叔夜,你近來又寫了什麽清談妙論之文嗎?快拿來給本座欣賞欣賞!”
嵇康正視着他,搖了搖頭。
何晏又呵呵笑道:“這樣吧,本座的《論語集注》已經寫得差不多了,你拿出去幫我評校評校如何?”
嵇康這時才開口了:“自然是可以的——康今日前來,是想向姑父您問幾件事情的。”
“你講。”何晏的臉色一下嚴肅了。
“阮嗣宗近來寫了一首詩,内容是:‘昔聞東陵瓜,近在青門外。連畛距阡陌,子母相鈎帶。五色曜朝日,嘉賓四面會。膏火自煎熬,多财爲患害。布衣可終身,寵祿豈足賴?’姑父您看過了嗎?”嵇康眉睫一眨不眨地看着何晏。
何晏一愣,自己這幾個月來沉湎于酒色歡娛之中,居然對文壇詩苑中的這些新作問世之事毫未理會,哪裏會知道阮籍還針對自己這一派的人物寫了這麽犀利的一首諷谏詩!他嗫嗫地說道:“唔……阮嗣宗的這首詩寫得很好,本座一定會銘記于心的。本座還會讓人抄寫數十篇給大将軍、丁議郎、鄧尚書(鄧飏已經頂任了王觀的度支尚書之位)、曹羲将軍、曹訓将軍他們閱看的……”
嵇康又緊逼上來問道:“夏侯玄大人在長安也作了一篇《樂毅論》,其中講道:‘樂生之志,千載一遇也,亦将行千載一隆之道也,豈其局迹當時止于兼并而已哉?夫兼并者,非樂生之所屑;強燕而廢道,又非樂生之所求也。不屑苟得則心無近事;不求小成,斯意兼濟天下者也。夫舉齊之事,所以運其機而動四海也,讨齊以明燕主之義,此兵不興于爲利矣。圍城而害不加于百姓,此仁心著于遐迩矣。舉國不謀其功,除暴不以威力,此至德令于天下矣;邁至德以率列國,則幾于湯武之事矣。’以夏侯大人如此之識、如此之量,爲何卻仍将他遠置邊疆方鎮之所也?”
何晏沒料到自己這個内侄女婿竟是如此直言不諱,便隻得托詞道:“夏侯太初這件事兒,本座也多次向曹大将軍提及。曹大将軍或許公務繁忙,一時忘了吧?本座明日便再去提醒。不過,叔夜,關中要地亦是我大魏之重鎮,非得親信宿舊不可撫臨之啊!夏侯太初到那裏任職,本是極爲合适的。”
嵇康的目光深深亮亮,似乎是一直在認真傾聽何晏的講話,又似乎是在另外思考着什麽。他又凜然問道:“姑父,康還聽到坊間流傳着這樣一件事兒,兩個月前,吳賊朱然率兵進犯到荊州沔陽城,王昶将軍和州泰刺史奮勇還擊,曆時十八日方才擊退了敵軍,斬俘吳兵三千餘人。但這一捷報送進京來之後,曹大将軍居然不肯爲他們論功行賞,還要追究他們的防備不嚴、招賊來犯之罪。這樣的做法,請問姑父認爲适當嗎?”
何晏臉色沉了下來:“叔夜——那王昶、州泰乃是司馬氏一派中人,我等魏室親宿豈可因他們稍立戰功便驕縱無厭?該抑他們一下,還是得抑的。”
“姑父!天下之事,猶如日月之行,人皆睹之。在上者若是賞罰不公、處事不平,必會引起天下士庶側目非議,洶洶難當啊!僞蜀諸葛亮生前尚能做到‘開誠心,布公道,有功者雖仇而必賞,有過者雖親而必罰’,曹大将軍他托孤受命理政,難道連這一點都做不到?”嵇康苦口婆心地勸道,“康畢竟是大魏姻親,與大魏關系密切,休戚與共,不願我魏室貴戚因已身之失而遭人怨尤,釀成無窮後患啊!”
何晏咬了咬牙,衣袖一拂,深深一歎:“叔夜,你的書生氣真是太濃了!這世間的事兒哪有那麽賞罰分明的?大将軍就是再怎麽賞賜王昶、州泰,他們也不會感激投誠的,反而倒會一味借着立功領賞之機暗暗擴權積勢……”
嵇康聽到這裏,蓦地怔了一下。刹那之間,決定了不想再和自己面前這個一向自诩爲“清如水、明如鏡、淡泊甯靜鑒萬機”的姑父繼續辯論下去,兩眼噙着淚光,隻朝他深深躬下腰來施了一禮:“姑父大人,康以姻親之誠,今日已然言盡于此。萬望姑父大人和曹大将軍等垂意慎思,康就此告辭而去——請你們日後好自爲之!”
時間就這樣一天天似漸漸枯涸的潭水一般緩緩消逝了下去。在所有的人幾乎都快要習慣了曹爽日勝一日的驕奢淫逸的時候,一直在溫縣老家養病卧居的太傅司馬懿卻在正始八年四月十三日這天陡然返回了洛陽南坊的司馬府。
原來,他的正室夫人張春華報了病危了。司馬懿與張春華舉案齊眉這麽多年,自然是伉俪情深得很,所以一聞她的病情訊報,就慌忙起駕回府探視。
司馬府後院的卧室裏,司馬懿坐在榻床邊沿,讓張春華枕着自己的膝蓋仰面躺着,同時用手輕輕撫摸着她額邊鬓角的根根華發,淚珠大顆大顆地從眼眶裏掉了下來。
“夫君,您何必如此不通不達呢?”張春華的笑容依然是那麽恬淡溫和,“生老病死,人之命運,該來的終究會來。芝弟(指司馬懿的堂弟司馬芝)那麽好的身體,還不是在前年就一病而去啦?隻可惜,爲妻卻看不到夫君您功成名就、登峰造極的那一天了!”
司馬懿聽着,大爲悲恸,急忙伸手向自己的腰囊摸去:“爲夫決不會讓春華你死的——爲夫一定要讓你好好活着看到爲夫功成名就、登峰造極的那一天的。喏,這是當年師父管甯贈給爲夫的一匣九轉續命丹……你,你快服了它,聽說它最是能治疾療病、延年益壽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