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麗娘停了舞蹈,将那摔在木閣地闆上的酒杯輕輕拾起,放回桌案上面,瞧着何晏淡然笑道:“先前當石苞君頭角未露之際,奴身也多次向何大人與鄧大人傾心力薦,您二人卻一直以中材常人而遇之;司馬懿父子一見石苞君,立刻視他爲渾金璞玉,待他親如子弟,稍一雕琢已成今日之令器。正所謂‘士爲知己者死,女爲悅己者容’。此恩此情豈是你們現在用高官厚祿交換得過來的?”
“這個事兒,我和鄧飏也後悔得緊啊!不過,麗娘,‘亡羊補牢,猶未晚也’,司馬懿父子再怎麽賞識他,也隻給了他一個中護軍司馬、洛陽令這樣的小官兒;而我家曹大将軍若是賞識他,卻說不得一下便将他拔擢爲列侯之尊、三公之爵也!麗娘,你還是找機會好好勸他一番。”
“何大人,你們就罷手了吧!你們就放手任石苞去吧!”沈麗娘淺然一笑,慢慢向那酒杯給何晏倒滿了酒遞來,“還有,今日相聚之後,何大人與鄧大人也不必再到這香月閣來了。再過兩天,奴身大概也就不在這裏了。何大人和鄧大人你們平素賜給奴身的金銀珠翠、绫羅綢緞,奴身盡已封存于椟匣之中,何大人、鄧大人自可随時取回……”
“麗娘你何必真的如此決絕?”何晏端起了酒杯,握在手裏不停地轉動着。
沈麗娘垂下了一雙明眸,幽幽而言:“不是麗娘決絕——而是麗娘既将身爲人妾,便須滌盡舊垢以迎新生了!”
何晏握着酒杯的手蓦地一僵:“麗娘真的要将與我等往日的情分盡行抛下麽?”
沈麗娘目光一擡,逼視着他:“那麽,奴身請問,何大人你以堂堂吏部右侍郎、驸馬都尉之尊,可以如同石苞君一般公然以鼓吹、花轎迎娶奴身入府而爲側室嗎?如果你能做到,奴身亦一樣可在此時選擇于你從一而終。”
“這……這……”何晏聽問,不覺登時口吃起來。
見了他這情形,沈麗娘頓時深深地笑了,笑容裏淚光閃閃:“這一點,奴身早已料到了。何大人府中的正室是魏朝公主,何大人的出身是名門貴胄,何大人的風度又是何等高雅,怎會迎娶奴身這樣一個歌妓爲側室之妾呢?何大人今日之不能迎娶奴身,正如您當日之不能重視石苞君一般,日後也須怨悔不得……”
聽着沈麗娘的字字句句,何晏的臉色慢慢變得蒼白。他顫抖着的手舉起瓷杯将酒一飲而盡,最後緩緩站了起來,如同木頭人一般呆呆滞滞地挪着腳步走了出去……
翠香院香月閣的蟬翼窗紗上透出粉紅色的光亮,暖暖和和的,仿佛那華陰池裏的溫泉。
“麗娘!石郎回來看你了!”石苞幾步蹿上樓來,喜盈盈地推開閣門,一下卻怔住了:隻見沈麗娘的閣室裏竟是多了幾個男人——當頭的便是那個曹爽大将軍跟前的大紅人、内廷首席議郎丁谧,一副鷹目狼頰的模樣,正施施然在木榻上坐着;他身側站着現在已經當上了禁軍步兵校尉的曹绶,也是一臉奸笑地向他望了來。閣内的榻床上,沈麗娘竟如粽子一般被人緊緊捆着,幾個由丁谧、曹绶帶來的仆役正狠狠地按着她不讓她掙紮。
“石苞君,你可總算到這裏來了。”丁谧一見石苞,便換上滿臉笑容說道,“你是來找這位沈姑娘的吧?丁某聽聞你這幾日正在購房買金,準備着将這沈姑娘娶進府去金屋藏嬌呢。所以,丁某便先來找着沈姑娘道喜一聲,卻不曾想鬧了這麽個一場不快。”
“哎呀!丁議郎你給這泥腿子窮酸丁講什麽客氣話嘛!何大人、鄧大人他們都是太溫文爾雅了,不曉得用姓石的這個老相好來要挾他!”曹绶搶過話頭就嚷了起來,“石苞!你曹大爺就給你一個痛快的說法。今兒這翠香院裏的女人都被我家曹大将軍一道手令征爲軍妓了,你這個老相好的也是名列簿中。你若是舍不得這老相好的,就自個兒向曹大将軍求情去。這些日子你算是走狗屎運了,我家曹大将軍正高看着你呢!你一去,他不光會把這老相好還給你,說不定連這翠香院裏所有的女人都送給你!嘿嘿嘿!你這小子有豔福了!反正你就好這一口……好了!姓石的,你曹大爺就把這醜話擱在前頭,你自己就掂量着瞧吧!”
丁谧聽他開口講得如此粗鄙,不由得暗暗皺了皺眉頭,卻又不好在明面上和他擡杠,隻鐵青着臉不發話。這一次抓住沈麗娘要挾石苞,是曹爽和他在聽到司馬府有人傳出消息說她一直是一個遊走在曹家、司馬氏之間的“雙面細作”,這些年來不知套了何晏、鄧飏等人多少秘密去才決定這樣做的。爲防萬一,他倆才決然要拿住沈麗娘,決不能讓她這個潛在的危險因素跟着石苞一道徹底投入司馬家。但此刻曹绶一上來就粗言鄙語蠻橫萬分地威脅石苞,這樣的做法卻也不是丁谧所能認可的。
果然,石苞聽完之後,勃然怒道:“曹绶!你也别太狗仗人勢了!這麗娘是我石苞明明白白告訴她們院主過幾天來就要接人迎娶過門的,你們竟敢将她強征入軍?”
曹绶将一張絹帛從胸襟處掏出來往房中那桌幾上“啪”地一拍,橫眉立目地吼道:“你這泥腿子窮酸丁,自己睜開狗眼上來看一看,這是不是我家曹大将軍的親筆手令?他是顧命輔政大臣,在這朝廷上下就是‘半個皇上’,他的話你敢不聽?”
石苞忍了一忍,緩和了語氣,道:“既是曹大将軍的手令,石某此刻也就不再多說什麽了。不過,石某乃是當今的洛陽令,翠香院正屬石某轄地之内,你們這征收翠香院一事,石某必會禀明司馬太傅前來徹查明辦的!”
“呵呵呵……你想去找司馬太傅做靠山來打這一場官司?”曹绶冷冷地一笑,“告訴你,沒用!有本事你去找司馬老兒來試一試……”
丁谧見曹绶是越扯越亂了,就咳嗽一聲,急忙插過話來,緩和着說道:“石苞君,其實曹大将軍一向十分仰慕你的才華,對你一直是青睐有加的。這樣吧,丁某願爲你引見一下曹大将軍。你放心,丁某可以當衆保證,曹大将軍不會苛待于你的……”
石苞自然懂得這是曹爽一派在千方百計地設置圈套來控制自己,他鋼牙一咬,凜然道:“曹大将軍今日此舉實在是霸王硬上弓,強扭瓜入手,未免做得太過露骨了些。你們且将麗娘她放了,石某去見曹大将軍自有分說!”
“石郎——不要啊!”沈麗娘在床上掙脫了捂着她嘴的仆役,急忙嬌呼。但很快,仆役們如狼似虎地撲了上來,又把她摁得嚴嚴實實,難以作聲!
“很好。其實我們也知道石苞你和司馬太傅一家的淵源……曹大将軍今天這麽做,也不是爲難你,隻要你答應辭去那個中護軍司馬之職,曹大将軍就會安排你帶着這位沈姑娘到并州去當個别駕,讓你不再趟進洛陽城中這潭‘渾水’,豈不兩全其美?你那時既不用背上忘恩負主的惡名,又不必直接得罪曹大将軍,這應該是一個極好的處置辦法了。”丁谧雙掌一拍,從木榻上站了起來,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說道,“往深了說,你石苞留在京城之内對朝中大局本也無甚影響。我曹大将軍連尚書、侍郎一級的高官都可以撤換自如,何況你一個小小的中護軍司馬、洛陽令?”
“原來你們的用意是這樣啊,丁谧、曹绶,還有你們幕後的那個曹大将軍,你們這般做法,連自己都不覺得作嘔嗎?”石苞雙眸一寒,不禁凜然言道。
“哦?你既然這麽說了,咱們也就沒必要說下去了。”丁谧立刻沉下了臉,轉過臉來,陰冷冷地瞧着沈麗娘,“老實說,有些話丁某還不願公開戳破。你交結的這個沈姑娘明面上被人譽爲什麽‘京城第一名妓’,私底下她的背景很不單純,把有些人弄得迷迷糊糊的,被她賣了自己都還不曉得!我丁谧可不是何晏、鄧飏那般讓人左右擺弄的蠢材!你石苞既然有此答複,也就休怪我們對這個沈麗娘辣手無情了!曹校尉——帶她走!”
石苞兩眼睜得血紅,一下拔出刀來,攔在了門口處:“你們不要逼我!”
“石郎!不要——他們就是要引你出手栽個罪名給你呀!”沈麗娘情急之下,也不知是從哪裏拼出來的勁兒,猛地從床上掙開衆人一躍而起,一頭撞向了曹绶,“石郎快跑!奴身死不足惜——”
她這一頭撞得曹绶身形一歪,跌了開去。
然後,沈麗娘轉過身來,瞧着石苞凄然一笑:“石郎!你就代奴身好好活着吧!奴身先去了……”提起裙角,嬌軀一縱便從那香月閣窗口處往外跳了下去!
“麗娘!”石苞撕心裂肺地痛呼了一聲,餘音未了,已是飛身搶出門去樓下救她……
“石君,這位沈姑娘雖然身陷風塵,卻能舍生取義、全節而終,難得難得!”司馬懿的表情顯得十分感動,眼眶裏淚光隐隐,“本座定當奏明陛下,以‘盡忠于夫,立節于身’爲名讓她的牌位進入烈女祠,并将她以诰命夫人之禮風光厚葬!”
“多謝太傅大恩。”石苞伏在地下,哽咽着答道。
“石君,逝者已矣,你還是要節哀呀!”司馬懿離席而起,親自前來扶他,“不過,此番石君你側室遭難,實是我司馬家對你們保護不周之過也。本座深感歉意,還望你多多諒解。本座在此向你當衆保證,今後絕對不會再有這類事件發生了。”
“太……太傅大人!您何必這般自責?”石苞含淚謙辭道,“這一切都是曹爽、丁谧、曹绶他們豺狼心性而釀成的慘劇!石某今生不報此仇,誓不爲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