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玄沒料到這司馬懿竟能如此不偏不倚地裁斷此事,倒是暗暗吃了一驚。他細細一想之下,又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司馬懿果然厲害,他順着自己的思路不動聲色地又埋下了一記陰招:各州另設大中正之官,專管本州各郡中正官之任免進退!很顯然,司馬懿是想進一步将九品中正品狀撰寫之權全部收攬集中,抓到那些州府大中正之官的手裏!這樣一來,他反而是将地方州郡上的吏治人事大權更緊更牢地攫取在了自己的黨羽手中。誰來出任各州大中正?還不是那些更高級别的世族宿老嗎?到時候,那些世族宿老出身的大中正豈不是更成了幫助司馬懿操縱地方州郡吏治人事的左膀右臂?這反而比先前将地方州郡吏治人事大權散置在大大小小數百個郡級中正官手裏顯起來更進一步地歸攬集中到了司馬氏的掌中!但這個建議原本是自己主動提出來,夏侯玄自然也不好對司馬懿附加于其上的伏筆辯駁什麽。他隻得轉換了話題,繼續舉笏禀道:“其二,玄認爲當今大魏天下,實行‘州、郡、縣、鄉、亭’五級官府機構之制太過瑣細——不如幹脆削去郡級官府機構,實施‘撤郡并縣,以州統縣’之大略。據玄之統計,郡級官署機構存在有三大弊病:一是冗官太多,二是冗費太多,三是冗務太多。若将郡府一級機構裁去,則必有三利:省官、省費、省事,大大有益于安邦固國!”
曹爽剛才在改革九品中正官人之制之上刻意顯得瞻前顧後,縛手縛腳,是先前他認爲司馬懿會迫于州郡宿老們的阻力而不敢拍闆決策,所以他也樂得在一旁裝個老好人。沒想到司馬懿突然膽氣極壯,一下幾乎全盤支持了夏侯玄的改革九品中正官人之制,顯出了一派逆流而上,革故鼎新的元輔氣象,令人肅然起敬!這讓曹爽又暗暗後悔自己剛才表現得太過軟弱了。這時,他一聽到夏侯玄這個奏議,感覺到挽回自己威信和顔面的機會又來了,于是搶先開口便答:“夏侯大夫此言亦是極爲切實,本大将軍意欲毅然采納,司馬太傅您以爲可否?”
司馬懿微微一愕,倏一轉念就懂得了曹爽是想借着這個機構改革之事來展現自己的魅力,沉吟了許久,才徐徐地說道:“曹大将軍——夏侯君這‘撤郡并縣,以州統縣’之大略,務求‘省官、省費、省事’之大利,本座也都理解得到。但本座卻不得不犯顔而告,以本座多年讨寇滅賊的宿戰經驗而論,在四疆之域、腹心之所,一郡跨有數縣之地,坐擁萬千之戶,則其守吏、守将可以集中足夠的人力、物力、财力以抗外敵!倘若不加慎思而輕削其郡,日後邊境烽煙乍起,面對強敵入侵,諸多小縣各自爲戰,力量分散,隻怕難逃淪陷之厄!”
他這麽一說,殿中諸臣紛紛颔首認可。太尉滿寵插話便道:“太傅大人所言極是。本太尉鎮撫東疆多年,深知邊疆諸郡爲國之外藩,豈可輕言裁削?”
太仆傅嘏也冷冷笑道:“不審時務而‘撤郡并縣,以州統縣’,這會造成何等激烈的朝局動蕩?那些郡官、郡吏的安置又是一大難題。曹大将軍、夏侯大夫,外有強敵虎伺,而内有亂政之舉,萬一有所不測之變,誰堪其責乎?”
曹爽一張胖臉頓時漲成了豬肝紅,隻得緊閉着嘴一言不答。
夏侯玄雖被傅嘏這麽當衆批評,卻并不以爲忤。他剛才聽司馬懿那麽一講,也知他是老成謀國之言,但又心有不甘,長長而歎:“可這‘冗官、冗費、冗務’之患,何時方能根除?”
司馬懿撫着胸前銀髯,微微而笑:“夏侯君如此憂國憂民,實在難能可貴。依本座之見,你也不必太過憂慮。待到天下一統,河清海晏之後,你這‘撤郡并縣,以州統縣’之大略應該便能順運而施。所以,唯有平吳滅蜀、一統天下之後,我大魏才可乘機裁官惠民,開創太平啊!因此,我大魏目前的當務之急仍是平吳滅蜀、一統天下!否則,一切惠政善教皆無從談起!”
夏侯玄深深點了點頭,繼續舉笏禀道:“其三,玄意愚以爲,諸臣各官之車輿服章,應皆從質樸,禁除末俗華麗之事,使幹朝之家、有位之室,不複有錦绮之飾,無兼彩之服、纖巧之物。自上以下,至于樸素之差,示有等級而已,勿使過一二之覺。若夫功德之賜,上恩所特加,皆表之有司,然後服用之。夫上之化下,猶風之靡草。樸素之教興于本朝,則彌侈之心自消于下矣。”
司馬懿聽罷,不禁暗暗撫須颔首:這夏侯玄倒是一個真心要辦實事的人啊。倘若明帝當初是以他爲顧命輔政大臣,隻怕比那個平庸無能的曹爽不知要高明多少!看來,張春華聯絡郭芝、孫資、劉放等人将他排斥到虛職之位是對的。如果讓他也進了輔政班子,恐怕比對付那個曹爽要困難多了!司馬懿想到這裏,眼角不由得閃過一絲冷笑,開口肅然而道:“樸衣簡服,制節謹度,本座一向鼎力支持,但正所謂‘以身作則,行勝于言’。在座的諸君自己也要在這件事兒上帶頭做起才行啊!”
他此話一出,衆人都将目光射向了殿堂之上衣飾最鮮麗、着裝最浮華的吏部右侍郎何晏。
何晏臉上微微紅了,爲了自護其短,不得不向夏侯玄出列辯論而道:“夏侯大夫,你這‘使幹朝之家、有位之室,不複有錦绮之飾,無兼采之服、纖巧之物’也太過刻苦了些!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人不愛美,則無所用其雕琢修飾之長矣!如此悖性逆情而爲,豈能長久乎?”
夏侯玄提出這“樸衣簡服,制節謹度”的建議隻是出于自己的一時義憤沖動,卻萬萬沒有料到會把此事套到自己的同黨頸上。看到何晏出來反唇相譏,他不禁微微沉吟遲疑了起來。
司馬懿這時地将目光向王肅那裏輕輕一瞥。王肅會意,舉笏拱手而出,徑自向何晏發問道:“肅在此特意請教何大人。何大人,您是最喜歡研習《道德經》的,《道德經》可謂您的學術文章義理之本源。它裏面有一句名言,肅也十分欽服,‘聖人處無爲之事,行不言之教。’那麽,何大人您既以老莊門人自居,卻問您的‘不言之教’何在呢?服飾奢華、氣宇浮華,天天披金懸玉,敷粉自炫,這便是您的‘不言之教’嗎?食方術之藥、縱恣肆之欲,這也是您的‘不言之教’嗎?何大人您應該如何解釋呢?”
何晏白如脂粉的臉龐上倏地泛起了一層潮紅。他雙袖一抖,長身而立,靜了片刻,終于定下心來,若無其事地悠然一笑:“何某是‘浮華身前如風掠,清簡心中如玉存’!不勞諸君多慮,何某自信能夠入于浮華而不爲浮華所污也!”
王肅聞言,瞪着他看了一會兒,突然點了他一句:“何大人,您襯綴在進賢冠上的那顆夜明珠似乎要掉下來了!”
何晏一怔,急忙伸手向進賢冠上摸去。
就在他伸手摸去的一刹那,他仿佛意識到了什麽,右手伸到冠角時不禁微微一僵——他分明看到對面站着的王肅臉頰邊浮起的那一抹若深若淺的微笑!
是啊!自己心系于物,貪戀皮相,情不自禁,哪裏又談得上是“出浮華而不染,濯清漣而不污”呢?剛才自己的那般動作,不是自己在打自己的耳光嗎?何晏念及此處,不由得慢慢放下了手,隻覺自己這時講什麽話都是枉然。
司馬懿在丹墀專席之上身形一正,雙掌一擡,止住了朝堂之上的争辯,肅然總結發言道:“諸君,兩個月後,本座便将揮師東下揚州去底定淮南、掃平江北。待到本座與諸位将士班師回京之後,再來朝堂和列位聯手合力共推吏治改革、去華返樸、崇本抑末之新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