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肅撫着須髯,臉色凝重,道:“仲達,依肅之見,你若想在朝中廣納人心,多獲助力,莫過于即刻推行‘五等封建’之惠政!這樣一來,朝廷上下幾乎所有的名士大夫都會倒向咱們這一邊的。他們曹家一派也勢必土崩瓦解,潰不成軍!”
“五等封建之惠政?”司馬懿雙眉緊緊一皺,當今魏國實行的正是州、郡、縣、鄉、亭五層機構的中央集權制,這自然是符合一統六合,包舉八荒的切實需要的。而五等封建之制,則是像周代一樣分割天下,賜以“公、侯、伯、子、男”五等爵士以封疆食邑。這樣一來,豈不是全然倒退回了東周列國時期諸侯割據的局面?當然,這樣的做法是能收到一時之效的。那些名士大夫們正巴不得被分封食邑呢!他們也自然會是在自己與曹爽一派的權力鬥争中紛紛倒向自己的。可是,那麽自己“肅清萬裏、總齊八荒”之大業豈不是完全給這些白白坐享其成的名士大夫們撿了便宜?于是,他面色一寒,凜凜而道,“本座與大魏百萬将士披荊斬棘,浴血奮戰,方才掃平朔方,拓得三千裏疆域,這一戰果是來得何等艱辛?那些名士大夫們想象得到嗎?本座決不會爲了取媚于人,招攬民心,就不合時宜地施行五等封建之制的!子雍!你這個想法絕不會是你自己的見解,還有誰在私底下向你提起過這個要求?”
王肅從來沒見到過司馬懿這樣嚴厲逼人的表情,不禁滿臉漲得血紅:“呃……呃……這個,這個是那一日肅與董胄(前司徒董昭之子)、鍾會他們讨論如何爲你多多争取拉攏人心時,他們建議施行此事的……”
“董胄、鍾會?”司馬懿微微沉吟,“這兩個年紀不大,胃口卻不小啊!子雍,你今後就不要聽他倆的這滿口錯話了。真要籠絡人心,也不是靠他們講的這種割肉飼鷹之法啊!子雍,你說是不是?”
“仲達批評得是。肅記住了。”王肅聽司馬懿說都确是有理,便低頭道過了歉,像是又想起了什麽似的,朝他問道,“對了,肅聽聞子元新近征召了一個司馬進入中護軍官署,他的名字叫石苞?仲達,你知道這個人的底細嗎?”
“是有這麽回事兒。”司馬懿隻是點了點頭,準備一語帶過。但王肅卻一本正經地緊抓不放:“仲達,你知道嗎?這個石苞是個登徒子,最是喜歡尋花問柳,好酒嗜賭,子元他怎麽會想起聘用這樣的人做中護軍司馬喲!”
司馬懿想了一想,便對王肅答道:“本座也問過師兒了。師兒回答道,‘苞雖細行不足,而有經國才略。夫貞廉之士,未必能經濟世務。是以齊桓忘管仲之奢僭,而錄其匡合之大謀;漢高舍陳平之污行,而取其六奇之妙算。苞雖未可以及二子,亦今日之佳選也。’後來,本座也親自聽取了石苞本人所講的‘底定淮南、掃平江北’之策,覺得他确是一代奇才。子雍,昔日曹操能用好色薄行之郭嘉爲掾,而懿今日又爲何不可用這石苞爲将呢?”
“可……可是中護軍司馬之職豈同小可?人選千萬馬虎不得!”王肅仍是固執己見,“這些寒門人士來曆淆雜,肅一向是不怎麽放心的。其實,子元他完全可以任用我王家的恂兒爲中護軍司馬,這樣總比那些外人更靠得住一些吧!”
司馬懿神色一正,沒有回答。實際上,他對這次司馬師兄弟能夠走出去自行尋覓并延納到石苞這樣的國士,是暗暗十分滿意的。自己這兩個寶貝兒子終于真正成熟起來了!對掌權在手的英雄豪傑來說,善于運用權力準确選拔符合自己事業需要的合适人才,就是他真正成熟的标志。司馬師兄弟能夠正确做到這一點,這自然讓司馬懿甚爲欣慰。自己多年來對他倆嘔心瀝血的培育教導之功終于結出了碩果啊!他心念定下之後,看到王肅仍是一臉不服之色,便娓娓而道:“子雍,你自己不也是講過:‘夫聖賢之官人,猶大匠之用木也,取其所長,棄其所短。’你認爲恂兒之長适合做師兒的中護軍司馬嗎?當然,恂兒爲人清儉方正是不錯,可當中護軍司馬需要的是胸懷韬略、文武兼備啊!懿可以推薦恂兒去擔任監察禦史或議郎,但卻不能違其所長而誤了他呀!”
王肅無話可說,隻得喋喋而道:“罷了!罷了!仲達你巧舌如簧,處處占理,我說不過你。但我還是要提醒你一點,這石苞始終是一個外人,師兒再怎麽信任他,也要随時注意着防他一手!”
司馬懿仍是沒有答話,在心頭暗暗想道,外人又怎麽啦?要想成就大業,不靠五湖四海、三山五嶽的濟濟人才,單憑自己一族之力行嗎?倘若以無道而馭之,就是自己的至親至戚便也未必能保證會對自己忠誠到底!曹丕是曹操的親生兒子吧,可爲了奪取嗣子之位,他還不是一樣算計曹操、欺騙曹操、蒙蔽曹操?人與人之間相交持久,最可貴的是那一顆生死不易的真心!就像自己當年對荀彧的那份敬愛之情,就像自己當年對方瑩的那份愛戀之情,那才是真正堅實的無形紐帶,再鋒利的刀刃也割不斷,再旺烈的火焰也燒不壞!隻要自己和門生故吏們一直保持着這樣真誠的關系,誰能離間得了?誰又能扭曲得了?但此刻面對王肅這個“犟書生”,他卻不願再争辯下去了,便又拿起一個核桃放進口中“嘎嘣”一響咬碎了:“對了,本座在準備東下揚州‘底定淮南、掃平江北’之前召開一場六十三歲大壽慶賀之宴。本座到時候會邀請文武百官都來參加的……”
“哦……”王肅心底這時卻明白了過來,這位親家翁是想借辦六十三歲壽宴之機,來試探一下朝廷百官對他以戰立功、耀示天下的支持度啊!
夜空下着毛毛細雨,潤得路上的行人發鬓間都挂滿了水珠。一輛鹿車緩緩地在洛陽正南道上行駛着,鹿車上仰面朝天地躺着一個醉漢。這醉漢也不顧自己有多麽失儀,就是那樣旁若無人,敞胸露腹地躺着,仿佛是無比惬意地沐浴在細雨中,任鹿車後面的家童劉小三邊走邊推着。
劉伶是中書監劉放的遠親,本來他若是想要入仕當官,隻要給自己那個堂叔劉放禀告一聲,立刻便會飛黃騰達的。但他多年來一直沒有這麽做。浸潤着老莊哲學精華成長起來的他,其實從心底裏一直對他這個堂叔汲汲于功名的做法是很是瞧不上眼。
忽然間,遠處傳來了悅耳動聽的絲竹燕曲,似乎在辦一場盛大的宴會。劉伶兀自酣然而呼之際,劉小三卻朝他喚了起來:“老爺,司馬太傅的府邸要到了!您還不快起來穿好了衣服準備過去?”
劉伶是在接到了司馬府送來的請柬後,又在自己堂叔劉放來函親筆點明了利弊得失之下,才磨磨蹭蹭地應邀來赴這司馬懿的六十三歲大壽之宴的。他聽得劉小三這麽一喚,這才慢慢從醉意中醒了過來似的。搖搖晃晃地從鹿車上支起身體來,向那笙箫高歌之處遙遙望去。
司馬懿的太傅府邸修得其實并不龐大,但今日在張燈結彩,車水馬龍的渲染之下,仿佛變得比洛陽城中最熱鬧的西市坊還要熱鬧,長長的客席餐棚竟都從裏面一直排到了府門外的半條大街上!
劉伶遠遠望着這一片由司馬氏家族的權勢和名望構築起來的無與倫比的繁華,蓦然悲從中來,在細雨中泫然淚下,輕輕吟唱道:“眼見得他萬丈高樓起,眼見得他百尺烈焰旺,氣昂昂頭戴峨冠,金光燦燦腰懸金印,威赫赫一呼百應,也須要陰骘積給兒孫存!不然,隻落得個虛名兒後人欽仰!”
“哎呀!我的大老爺!人家正在這裏熱火朝天地祝壽呢,您卻在這裏唱這樣的歌兒來損他!”劉小三急忙上前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小的可是奉了夫人之命,但凡您有不得體的,都要阻着您胡來的!”
劉伶掙脫了劉小三的手,突然安靜了下來,對劉小三說道:“胡……胡什麽來?劉某既然已經被車帶到了這裏,應該也算是人到了。人到了,禮數就到了。你且到那府裏去找着山濤老爺,向他禀告一聲,就說我劉伶在前來赴宴的半途中又喝醉了,免得進到太傅府裏惹出一些不愉快的事兒。你放心,山濤老爺自然會在司馬昭兄弟面前給你老爺我圓這個場的……”
“老爺,您……您真的不進去了?”劉小三遲疑着又問。
“嵇叔夜今晚是斷然不來,阮嗣宗今晚是半推半就,我劉伶今晚就給他司馬家一個模棱兩可,這也是一個很好的答案了。”劉伶向他連連擺手,“你去吧,去吧!”
“老爺——劉叔公大老爺(劉放)和夫人都說了,司馬太傅在他這六十三年以來頭一次這麽大張旗鼓地設宴邀客祝壽,實是有着莫大的深意!您若是進他府中給他捧一捧場,日後必有大大的好處的……”劉小三仍是耐心地勸說道。
“廢那麽多話幹什麽?喊你去,你就去!”劉伶推走了他,慢慢地又仰面躺回了鹿車上,任那淅淅瀝瀝的雨絲撩在自己面龐之上,望着夜空的最深處,長長地吟哦道:“有大人先生者,以天地爲一朝,萬期爲須臾,日月爲扃牖,八荒爲庭衢。行無轍迹,居無室廬,幕天席地,縱意所如。”
鋪氈結彩的客廳内,司馬懿端着酒杯,身後跟着司馬師、司馬昭兄弟,滿面笑容,主動走到堂上的各席各列去向諸位來賓敬酒答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