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一兩年間,他進入京師,混迹于三教九流之中,從此不務正業,變得整日裏縱情聲色,逍遙度日。至于談到他有甚‘非凡之能,公侯之才’,這些卻從他的履曆中看不出來。不過,此人素來狂言不斷,去年司馬太傅奉诏赴遼平叛率師而出西明門餞行之際,他居然混了進來在外圍偷看了一番,回來後還對同房室友慨然而歎:‘嗟乎!大丈夫當如司馬太尉之所爲,秉钺萬裏而天子恭送,立功揚名而不負此生!’”
“夠了。”司馬師聽到這裏,微微颔首,瞧向司馬昭,問道:“二弟,依你之見……”
“大哥,此人要麽便是一介狂徒,要麽便真是一代奇傑!”司馬昭思索片刻,鄭重回答,“無論如何,咱們總得前去親自實地近身考察他一番才是!”
“好!爲兄心底正有此意!”司馬師一掌拍在案上,将這事兒就當場定了下來,“在适當的時候,我倆一同前去細細實地近身考察他一番!”
說罷,他轉過身來,笑吟吟地看向管辂,吩咐司馬寅道:“管兄今夜不辭勞苦前來薦賢,師也在此多謝了。寅管家,您去後院酒窖裏挑選十壇西域進貢來的葡萄酒,送給管兄帶回去一解酒饞!”
晨霧如紗,曉風如刀。洛陽西城的城牆根下,何晏正衣袍翩翩地快步踱行着。他的身後,不遠不近地跟着幾個何府的仆從。
一陣涼風吹過他泛熱潮紅的雙頰,他卻絲毫感覺不到半點兒涼意。五髒六腑之内熱烘烘的,仿佛就要冒出火來。這正是他服了五石散的緣故。那種混合着石鍾乳、石硫黃、白石英、紫石英、赤石脂的白色粉末,順着食道吞入身體,少頃之後便讓他五内如焚。然而,與體内這股“烈焰”一起旺盛起來的,是一種飄飄欲仙、翩翩欲飛的美妙感覺,讓人沉迷其中而幾乎無力自拔!而他也就隻能追尋着、體味着這種快感,在疾行中消化體内的“烈焰”,在疾行中享受欲仙欲死的體驗。寬大的袍袖因爲疾走而在風裏飄蕩開來,朝晖的投影在石路上搖晃的影子忽遠忽近,何晏在淡淡的朦胧中優雅自若地笑了。
然而,打破了他這種感覺的是城頭上猝然響起的那一聲長嘯!那嘯聲如一劍穿空,铮然拔起,激烈軒昂,似壯士抽刀、将軍披甲,萬蹄如雷,大旗獵獵,海潮一般席卷而來!霎時間,何晏隻覺被人兜頭潑下一瓢冷水,刷地渾身一寒,五石散在體内揮發的灼熱随即一掃而光!聽着那嘯聲餘音,他感到自己又若置身鐵血疆場,四面殺聲滾滾,刀槍齊鳴,直撼心魄、直透肺腑!
終于,何晏穩住了心境,駭然向城樓上舉目望去,卻見那牆垛上一個高挺如白楊的身影迎着朝陽敞懷而立,那嘯音正是那人仰天發出的!
“何三!你們快上城頭那裏看一看——他究竟是什麽人?若是碰到了,一定要把他給本座挽留住!”何宴急忙喚來貼身家仆何三等去辦此事。這個人的嘯聲中竟有金戈鐵馬、吞吐風雲之韻,顯然是一個胸懷大志、氣蓋山河的英雄豪傑!自己若能将他交結下來,豈非美事一樁?
可是,當他吩咐完畢後再擡頭看去,那西城城頭上卻已然是空空如也,杳無人影了!
石苞在洛陽西城頭長嘯抒懷結束之後,隻覺全身上下似有說不出的痛快淋漓,便下了城梯,悠悠然又來到了花柳街的七巧樓飲酒自娛。
他剛上得酒樓,卻見自己慣坐的那張倚窗桌位上早已擺滿了一席盛宴。兩個衣着簡樸的青年儒生和管辂正在那裏坐着,一見到他竟是齊齊面帶笑容地起身迎了上來。
石苞雙眸一亮,灼灼地盯向了管辂。
管辂嘻嘻一笑,拉過那兩位青年向他介紹道:“石君,别來無恙?哦……這兩位是管某的朋友馬斯、馬钊兄弟倆。他倆亦是我大魏不可多得的飽學之士,近日準備到太學裏參加崇文觀博士選拔考試。今天專門是來與石君切磋交流的。”
“哎呀!管兄,你帶這兩位公子找錯對象了。我石苞哪裏是什麽博覽群書的飽學之士?不過一介遊蕩寒士耳!”石苞右袖一抖,拂開了管辂,徑去席位之上坐下,瞧了瞧滿桌酒菜,呵呵笑道,“這一桌酒菜石某倒可以笑納,但若要切磋交流什麽典章義理,還請免提!”
管辂一下漲紫了臉:“石君,伯樂在此,你可不要輕易自棄!你可知道他倆……”
“唔……管兄少安毋躁。”馬斯這時卻一下打斷了管辂的話,搶上來說道,“石苞不喜切磋典章義理就且罷了!不過,斯久聞石君乃是風月場中的高手。在這一方面,咱倆可以聊一聊吧?”
石苞深深地盯了馬斯一眼:“談風論月?好啊!馬君,這樣的話題才會逗人興緻嘛!來來來——你對風月之見有何心得,不妨講來交流交流!”
“既然石苞對此果有雅興,斯也就不謙辭啦!”馬斯一屁股在石苞對面的席位上坐下,并不急着答話,而是提起筷來,從盤碟中夾了一塊烤羊肉,送入口中,一邊咀嚼着一邊笑嘻嘻地說道,“什麽談風論月,說白了,不就是談女人嗎?石君,依斯看來,這天下極品之美女,恰如世間男人三件須臾難離之妙物:一如清茶,令男人飲之難舍,口齒生津,回甘持久,留香綿遠;二如美酒,令男人醉生夢死,心神俱迷,愈品愈溺,難以自拔;三如薰香,令男人如坐群葩,心曠神怡,幽思浮漾,可謂‘佳人在座若蓮開,餘香繞席盈三載’!”
“妙極!妙極!馬斯君所言果是極妙!”石苞聽了,撫掌而笑,問向那馬钊道,“那麽,這位兄台你對風月之見又有何心得呢?”
馬钊臉上微微紅了,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地講道:“這個……钊對于女人的見解十分膚淺,還望石君你指正。依钊看來,女人分爲三品——上品之女人,德、色、才俱佳;中品之女人,德、才雙佳;下品之女人,唯德爲佳。而無德之女人,則絲毫不足以論品。”
“唔……馬钊君,你這‘女人三品’之說可就有些酸氣了,一聽就可知你是少在風月場中遊戲的人士。”石苞聽罷馬钊的話,微微蹙了蹙眉,轉臉向馬斯笑道:“剛才馬斯兄用‘茶、酒、香’三物而喻女人,誠然妙不可言。其實,石某也有三物來喻極品之男人——一是如玉盞;二是如金樽;三是如棟梁。它們恰巧與馬斯兄的女人之‘茶、酒、香’三喻相得益彰。以玉盞之質,方能涵得清芬之妙茶。以金樽之量,方能盛得醇厚之美酒;以棟梁之木,方能燃得醉人之薰香;馬斯兄以爲如何?”
“石君果然是心竅玲珑,所感所悟極富靈性。”馬斯聽了,嘻嘻而笑,撫掌贊道,“你剛才評議馬钊那‘女人三品’之說膚淺酸澀,卻不知你本人對‘女人三品分級’之說有何妙見?”
石苞聞言,凜然正色,款款而言:“馬斯兄,在石某心目之中,女人亦可分爲如下三品——上品之女人,春意盎然,一團祥和,令人敬而且愛;中品之女人,冷豔端莊,冰清玉潔,令人敬而且畏;下品之女人,飄搖婀娜,媚态可掬,令人亵而且狎。不知這‘女人三品分級’之說在馬斯兄意下如何?”
馬斯細細聽着,蓦地眸光一轉,朗聲笑道:“聽君一席話,斯真是‘勝讀十年書’。如果斯沒有悟錯的話,石君你這‘女人三品’之說,大有深意,耐人尋味。斯隐有一悟,還望石君指教——這‘女三品’之說,其實可以易爲‘主三品’之說!”
石苞雙瞳深處立時精芒一閃:“馬斯兄此話怎講?”
馬斯侃侃而談:“石君請聽,‘主三品’便如‘女三品’。上品之主君,濟世如舟,澤民如春,故而令人敬而且愛;中品之主君,綱紀嚴明,風清弊絕,故而令人敬而且畏;下品之主君,乍昏乍明,賢愚不定,故而令人亵而且狎。石君以爲馬斯此悟如何?”
石苞聽到馬斯終于還是将話題引到了經綸世務上來,面色變了幾變,徐徐擱下竹筷,肅然正視着他,慢聲言道:“馬斯兄果然高見,不愧爲石某知音之佳友也!罷了,明日你們欲去太學應試,若有什麽難解之題便請傾囊而出,石苞今日願意破例與你們細細切磋一番。”
馬斯雙手一拱,當下便認真說道:“石君既發此言,我等就言歸正題了。明日太學應試之題有一道是這樣問的——大内禁軍,素爲鎮撫京畿之本,須當如何方能馭之有道?”
石苞一聽,嘴角一撇,淡淡而道:“這有什麽難答的?縱是千言萬語,不離苞之九綱——以剛鎮之,以嚴束之,以明察之,以仁撫之,以義納之,以志勵之,以情感之,以氣激之,以勤練之。然而這八綱之法,運用之妙,存乎一心。若以石某爲執掌軍之主事,一二年間便可将大内禁軍鍛造成一支縱橫天下無敵手的鐵軍!”
“講得好!言簡義豐,剛斷有力!”馬斯聽得連連拍掌喝彩,轉頭問馬钊道,“二弟,你有何難題向石君請教的麽?”
馬钊輕輕點了一下頭,思忖良久,方才沉吟而問:“石苞君,钊所關注的卻是軍事大略。依钊看來,當今大魏天下用兵之重地顯然在于淮南,卻不知我朝須當如何舉措方能用盡淮南之地利而後長驅進擊江南僞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