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麗娘立刻蜷起了身子,非常謙卑地跪在了床角,以額觸手,畢恭畢敬地說道:“石郎,你是那位在淮陰城下、市井之中懷才待時的韓信。”
石苞轉過頭來,右肘支起了上身,左手伸出來托起了她的面頰,細細地端詳着,“那你是誰?你是給了韓信‘千金一飯’的漂母嗎?”
沈麗娘靜靜地和他對視着,眼神純淨無垢:“我隻是那最後一個陪着韓信一同走上刑場的女人。”
石苞的眼眶頓時一酸,險些就要湧出淚來。他收回了手,去拿床邊的衣服:“其實你錯了。我有韓信之志,也有韓信之才,日後還定會建成韓信之功,但絕不會有韓信那般悲涼的歸宿。所以,你成不了那個女人的。”
沈麗娘在床上膝行近來,輕輕地爲他系着腰帶,淡淡地說道:“聽說你下午在七巧樓爲了一個賣唱的小女孩得罪了京中有名的小霸王曹绶……你這一份沖動,也跟那隻有婦人之仁的韓信差不多了!”
石苞全身裝束整齊地站了起來,扶了扶自己頭上的綸巾,瞧着她冷冷又道:“你又錯了!成大事者,固然可以不拘廉隅細謹之小節,但決然不能丢棄仁義忠信之大道!我師父當年說得對,‘胸無大義,則必無大成;身乏奇節,則難立奇功!’所以,我這個人雖有好色淫逸之弊習,但要漠然坐視他曹绶仗勢淩人,欺孤侮寡,卻萬萬不能!”
“好色淫逸之弊習?誰叫你有這好色淫逸的資本呢?”沈麗娘看着他這副冷毅果決的表情,不禁連眼波裏都漾出笑來。雖然她在口頭上一直溫柔地反諷着石苞,但在心底裏,她對他這份有擔有當、磊磊落落的性格還是非常喜歡的。她伸手抻了抻石苞衣服的後擺,繼續調侃着他:“你知道麽?這幾個月來,京城的花街柳巷裏到處都流傳着關于你的贊詞——‘石仲容(石苞的字爲“仲容”),姣無雙;易巾帼,恨作郎’!你若真是生爲了女兒身,隻怕這京城裏的三千脂粉佳麗也盡會被你比了下去!”
“唉……就算獨占鳌頭又如何?皮囊生得再好看,終是無用!”石苞右袖一揮,大是不以爲然,“以色事人,似龍陽、董賢之流,也不過是盆中之花,開不得長久!”
他這一番話來得尖刻,直戳得沈麗娘心中隐隐一痛,身子一僵,雙手垂了下來,木然便道:“照你這麽說,奴身也是盆中之花,開不得長久了?”
石苞一聽,便知她犯了癡病,急忙轉圜而道:“麗娘你怎可這麽說自己呢?你也是卓文君一樣的巾帼女傑,豈是盆中之花可比的?”
沈麗娘這才破顔一笑:“可是石郎你卻遠非司馬相如之流的文士墨客可比啊!其實,那段流言贊詞也給你帶來了一些名譽呢。你知道麽?聽說何晏何大夫聽聞你的俊美過人之後,竟也萌生了與你一比雌雄的念頭呢……”
“何晏?吏部右侍郎何平叔?”石苞微微一驚,“像這樣的俚語流言怎會傳到他的耳朵裏去?你又是從哪裏聽說這件事兒的?”
沈麗娘語氣一窒,隔了片刻,才怯怯而又慢慢地說道:“鄧飏今天上午到奴身的香月閣裏聽曲來了……這件事兒,是他告訴奴身的。石郎你别生氣,鄧侍郎沒什麽惡意的。他聽到奴身講你是奴身的表哥後,還許諾給石郎你一個官職去當呢……這不,這便是他送給奴身的一張吏部通行符牌,說石郎你可以拿着它到吏部去找他。”
石苞接過沈麗娘從香枕底下摸出的那塊檀香木制成的吏部通行符牌,拿在手裏翻看了幾番,終于“當”的一下丢在了痰壺裏,不屑而道:“似他這樣的嗟來之食,石某怎會接受?鄧飏、何晏這些花天酒地、無所作爲的浪蕩俗吏,石某一個也不會投靠的!”
沈麗娘“啊”了一聲,欲阻不及,隻得眼睜睜看着那塊吏部通行符牌被丢進痰壺裏,心頭暗暗感到一陣發酸,石郎他哪裏知道自己爲了得到這塊吏部通行符牌在鄧飏那裏付出的代價啊?一想到鄧飏那老皮皺皺的像一頭癞蛤蟆趴在自己身上時的醜态,她就不禁一陣惡心!然而,爲了給石郎鋪出一條入仕升遷之路,她已經付出了自己作爲一個女人所能付出的極緻。但是,今夜石郎卻将她費盡心血換來的這塊吏部通行符牌棄之如敝屣!雖然她事前也幾乎猜到了将會是這個結果,她也作好了承受這個結果的準備,可是她還是禁不住爲自己白白奉獻出的那一切而有些黯然,有些心痛。她悶悶地在床沿上坐了半晌,幽幽地言道:“石郎,你有這般志氣當然是好的。可……可是總得要上面有人賞識你的志氣、才氣才行吧?曹大将軍這一派你不投靠,那司馬太傅一派你也該去試一試啊……”
聽到她這麽一說,石苞微微愣住了。是啊!自己一直想像西蜀諸葛亮早年隐居南陽等待英主明君來“三顧茅廬”的念頭是不是真的有些太天真了?司馬懿這人,自己也曾聽到過他的不少雄奇事迹和精彩傳說,但他畢竟已是年過六旬的老夫了,自己這剛滿而立之年的青年能夠和他談到一塊兒去嗎?那……那就隻剩下他那兩個寶貝兒子司馬師、司馬昭了。可司馬師、司馬昭他倆萬一也是曹爽、何晏一樣的浮華虛驕之徒呢?他慢慢地定住了心念,盡量不讓自己去多想這些遙遠之事,微笑着伸手撫了沈麗娘披垂腰際的秀發,悠悠而道:“麗娘,你不用爲我的仕途擔心。該來的人到時候他一定會自己找來的,該來的機緣到時候它也一定會自己跑來的。咱們眼下還是暫且在這溫柔鄉中、花柳叢裏及時行樂吧!日後我若是有一天真的完全走出了這翠香院,想要再回過頭來過一下這般的快活日子也不行了。”
說罷,他臉上忽又壞壞地一笑:“你去把嫣如和翠蘿她倆也喚過來,石某要問一問她倆近來在接客時又聽到了京中什麽消息。”
沈麗娘抹了一下眼角那淡淡的淚痕,柔柔地應了一聲,就在她提衫而起的時候,忽然轉過頭來問了他一句:“那麽,倘若有朝一日你真的完全走出了這座翠香院後,你會不會成爲第二個不惜殺妻以求将的吳起呢?”
“我不是。我還沒有吳起那麽心腸冷硬吧……”石苞沉聲答道,“我可以向你保證,日後我石苞無論闖蕩到哪般境地,都會在事定功成之後娶你入門爲側室之妾,都會給你一個明明白白的名分的!”
沈麗娘沒有回答。她的背影隻是微微地顫了一下,就似一彎泉水,幹幹淨淨地流走了。
“哦?管兄,你這麽晚急着來找本座,就是要向本座推薦一個奇才?”司馬師剛開始走進書房裏坐下時還微微帶着些許睡意,等一聽完管辂講完來意之後,立刻眉峰一聳,提起了精神,兩眼一眨不眨地盯向他去。
“不錯。子元,此人風神俊爽、天資不凡,實乃非常之器、公侯之才呀!”管辂一邊“咕嘟咕嘟”地喝着壺酒,一邊眸光閃閃地向司馬師說道,“你不是讓管某在外面随時爲你尋覓英才嗎?所以,管某一見到他,就急忙跑來向你推薦了。你相信管某,管某一定不會看錯他的。”
“他是誰?是哪家世族之後?”司馬師傾身過來,認真地問。
“他叫石苞,是一介寒士,目前正宿居在洛陽西坊花柳街翠香院裏。”管辂放下酒壺,抹了抹嘴,也是一本正經地答道,“正所謂‘芝草無根、甘泉無源’,是不是哪家世族後裔有甚要緊?依管某看來,恰因他是一代天縱奇傑自能白手起家而無須仰仗門資也!”
司馬師臉頰一紅,慢慢沉吟道:“管兄,聽你剛才所言,他也隻不過是做了些見義勇爲、鋤強扶弱的善事,怎見得便成了非常之器,公侯之才?”
管辂“當”地将手中銅酒壺往地闆上一擱,把臉一沉:“怎麽?子元你不相信管某的觀相識人之術?”
司馬師素來知道他脾氣甚大,也不好拂逆,便拱手笑道:“豈敢豈敢?來人啊——去喊寅管家和二公子來!”
過不多時,司馬昭和司馬寅就應召而到。司馬師便将管辂今天的來意講了,然後問司馬寅道:“寅管家,京城花柳街可有石苞此人乎?他的來曆到底如何?”
“石苞?大公子,這個人我們也關注過,您等一等……”司馬寅見問,随手便從衣襟處拿出一本簿冊,輕輕翻開,邊閱邊答道,“京城各街各巷之中,近來流傳着一段俚語贊詞‘石仲容,姣無雙;易巾帼,恨作郎’就是指的這個石苞。在下等早已注意到他了,隻不過還沒來得及向您禀報。
“據在下等派人密查,他的來曆如下:此君乃冀州渤海郡南皮縣人氏,年未弱冠而父母雙亡,依附鄰裏采牧爲生。後來從村莊塾師處攻讀經史,羨慕韓信、鄧禹一般的英雄豪傑,孤身出外四方遊學,東赴江淮,西至雍涼,甚至還到陸渾山靈龍谷拜胡昭先生爲師,學成了一身文武全才。
“畢業之後,他心高志大,拒絕了胡先生的薦書,返回故鄉渤海郡郡府從一個小小的倉曹小吏做起,任事倒也勤勤懇懇,斐然可觀。不料,正當他在郡府仕途順遂之時,竟查出了該郡太守韋貞有竊公肥私之穢行,于是就向州府告發了韋貞。但因韋貞與曹真、曹休等重臣素有同郡世交之誼,他當時呈上去的舉報信連當時的冀州刺史裴潛都不敢接受。于是,此事落了個不了了之。後來,韋貞也偷偷派了刺客去暗害他,不知怎地竟是始終不能得手。沒奈何,韋貞隻得栽了石苞一個細行不修,小節不謹的罪名将他驅出渤海郡官署。這些年來,他在河北一帶東遊西走,也曾進過一些郡守的幕府,終因那些幕主德淺量狹,庸碌無爲,他最後都棄之而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