籠絡賢才
“當當當”的脆響震人耳膜,一蓬蓬火星四下飛濺着。一座不大不小的土廬檐下,一個光着膀子、身材魁梧的壯漢右手掄着一柄鐵錘,在那方鐵砧上重重地錘打着一塊鐵坯,神情顯得十分投入。在他旁邊,一個瘦削的青年正在忙前忙後地爲他端水、鼓火。
土廬裏面,卻有三個儒生模樣的人正在相對飲酒。說是儒生,其實這裏邊隻有一個年紀稍大的人士還算是頂冠正襟、端然自持的。另外兩人中間,一個将光着的腳丫子搭在了案幾上,雙手支撐在腰背後,因爲手肘在身體後面,衣服有些不整地滑落下來,隐約袒胸露腹,連基本的綸巾都沒佩戴,就那麽頭發散亂地仰面朝天,喃喃不絕地醉吟着什麽。而剩下的那一個人士也是一副醉态可掬的模樣,兩眼一陣翻青又一陣翻白,口裏卻悠悠地誦道:“昔年十四五,志尚好詩書。被褐懷珠玉,顔闵相與期。開軒臨四野,登高望所思。丘墓蔽山岡,萬代同一時。千秋萬歲後,榮名安所之。乃悟羨門子,噭噭令自嗤!”
“阮君的這首新詩作得也未免太過消極了些。”那正襟端坐的年長名士放下唇邊的酒杯,有些不以爲然地說道,“你還這麽年輕,正是年富力壯,足可建功立業之時,怎能這般頹然?”
“巨源(山濤的字爲“巨源”),你又來了!又來了!”那仰坐在他對面的亂衣人士醉兮兮地笑道,“你是咱們竹林詩社裏最沒趣兒的一個‘老頭子’了。每一次聚會隻要有你在場,大家都放松不起來。”
山濤也不以爲忤,呵呵笑着:“誰叫我山濤在咱們當中年歲最長呢?山某也是爲了大家好嘛——唔,嵇君,你又替吳老漢他們打好了一柄鐵鋤?”
那個剛好打完鐵器的壯漢轉過身來,憨憨地瞧着山濤,伸手抹了一下臉膛上的淋淋大汗,龇開雪白的牙齒笑了一笑:“哎呀!這打鐵的活兒幹起來就是舒服,讓人全身所有的血脈都暢通了,全身所有的毛孔都開放了,這比吃那五石散不知舒服了多少倍!”
“嵇君,你這一身力氣浪費在這窮鄉僻壤裏打鐵,實在是有些可惜了!”山濤又喋喋地說道,“司馬太傅而今正在爲一統四海而銷銅人、鑄兵器,你爲何不到他的麾下效力?”
他這話一出,那姓嵇的壯漢面色陡變,冷冷地将手中鐵錘往地下“當啷”一丢,沉聲答道:“我嵇康之手,向來隻鑄造濟人解困之物,決然不造殺人害命之器!”
“唔……”山濤被嵇康這話噎得神色一滞,馬上又笑着掩飾而道,“山某就是和你開個玩笑嘛!你這麽較真幹嗎?”
嵇康瞪着山濤,冷冷哼道:“山巨源你這人本也有才有德,就是太過追名逐利,太過庸俗市儈,我就是瞧不上你這一點兒!你今後再在我面前談什麽入仕爲官,莫怪我用鐵錘敲你這滿是銅臭味兒的腦袋!”
“嗯……嵇君你這話就講得過火了!巨源兄也是一片好心嘛!你自己淡泊名利也罷了,何須又對别人的勸仕喊打喊殺的?嵇康,你這個性格可不好!”那姓阮的人士一擡手止住了嵇康,朝一臉窘然的山濤使了個眼色,慢慢呷飲着杯中的美酒,輕輕又道,“巨源,我等竹林之友貴在交心,就不必再彎來繞去吧!我瞧你今天一來心底裏就像藏了什麽事兒,你盡管直說吧!”
“山某就知道嘛,還是阮君你痛快!”山濤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自己的後腦勺,嘻嘻笑着說道,“唔……是這樣的,山某那個小表弟,呃,就是那個度支侍郎司馬昭,他一向十分仰慕在座諸君的倜傥風流,所以特意托了山某前來帶話,懇請在諸位覺得方便的時候過來這裏登門拜訪。”
他的話音一落,場中立時似一潭深水般靜了下來。山濤睜圓了眼睛,東瞧一瞧這個,西看一看那個,目光裏盡是充滿期盼的意味。
過了許久許久,那醉仰在地的名士劉伶慢吞吞地說道:“巨源,像我劉伶這樣放誕曠達的閑散之士,隻怕和司馬昭這樣的禮法之士同席而坐也是一件滑稽之事,他司馬昭也未必會以見我劉伶爲榮。所以,你替我就把他推托了吧!”
“劉君,他怎不會以見你爲榮呢?你……你是真的不願見他?”山濤從劉伶這裏碰了壁後,隻得又轉頭向嵇康問道,“嵇君,你呢?”
嵇康慢慢地穿着衣袍,系着腰帶,一臉平淡地說道:“嵇某自在山陽遊曆以來,連夏侯太初、鄧玄茂(鄧飏的字爲“玄茂”)他們都沒讓見,巨源你認爲嵇某還會見他司馬子上嗎?”
“叔夜、叔夜,”山濤禁不住喚起了嵇康的字,耐心地勸道,“司馬子上他其實也是一位雅好通脫的儒士。”
嵇康并不再答,而是轉頭吩咐那剛才幫他鼓火端水的向秀道:“向老弟,你且去幫我把那具古琴拿來。”
“嗣宗……你,你來勸一勸叔夜吧!”山濤隻得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阮籍。
“叔夜他意不在此,你又何必苦苦逼他?”阮籍淡然一笑,慢慢地說道,“說來阮某對司馬子上并不陌生,以前咱們也在夏侯府中玩過‘清談之戲’。他給先帝上的那道谏言疏寫得還不錯,風骨峻挺,頗有剛正之節。巨源,這樣吧,阮某在方便的時候會通知你喊他前來相見的。”
“謝謝嗣宗!謝謝嗣宗!”山濤連聲謝道。
“唉……嗣宗,你怎麽就看不出他寫那道《谏言疏》是爲了給自己沽名釣譽呢?”劉伶在一旁懶懶地說道。
山濤面色倏地一緊,生怕阮籍被劉伶說動而變了卦。卻見阮籍放下了酒杯,平靜如常地說道:“其實,依阮某之見,他就是有沽名釣譽之心,也總比徹徹底底的棄名亡義要好一些。這就像王莽與董卓之間的差距。”
“哦?那你的意思是,僞君子似乎比真小人更好啰?”劉伶“哧”地一笑。
“僞君子者,以君子之道爲手段而謀權私利者也。所以,他至少還是懂得君子之道的些許價值的。而真小人則是全然盡逞其如禽如獸、如枭如獍之本性,毫無掩飾,毫無節制,直視君子之道爲無物。這當然是最可惡的了。”阮籍悠悠地答道。
劉伶醉眼蒙眬地看了他半晌,擺了擺手,咕哝着道:“不管你怎麽說,我劉伶就是做不來那戴着面具到處蠅營狗苟的僞君子的。”
阮籍瞧着他的眼神微微一暗,臉上卻笑容盡綻:“這個當然,你本來就是表裏如一的真君子嘛!再怎麽說,也學不來那僞君子!”
他們正說之間,嵇康已在那邊席地而坐,放琴于膝,慢慢撫了起來。那琴聲頓時讓阮籍、山濤、劉伶他們停止了争辯,恍恍然如同置身深林幽谷,琴音忽而似流水淙淙,忽而如鳥鳴啾啾,忽而若松濤徐徐,每個人聽在耳中,一時之間不禁心靜如淵,憂喜皆忘,萬念俱空。徘徊流連之中漸行漸遠,瑟瑟幾聲輕響隻留下無限韻味……
在司馬懿升任太傅之後,魏國廟堂之内經過了一番新的權力分配,整個朝廷中樞的權力格局很快就明朗化了。鎮東大都督滿寵接替了司馬懿空出來的太尉之位,揚州刺史王淩接任了滿寵空出來的鎮東大都督之位,徐州刺史諸葛誕調任爲揚州刺史,蔣濟由中護軍升任爲衛尉,司馬師從散騎常侍之職轉任了蔣濟空出來的中護軍,後将軍牛金留在皇宮兼任了骁騎将軍,曹爽的二弟曹羲從黃門侍郎職上調任爲中領軍之官,三弟曹訓接任了曹爽本人空出來的武衛将軍之職,四弟曹彥轉任了司馬師空出來的散騎常侍之職,司馬昭從大内議郎之位升任了尚書台度支侍郎之職,何晏以驸馬都尉之職出任了吏部右侍郎之位,鄧飏的吏部左侍郎之位依然未變,而關中寒門丁氏一族的後起之秀丁谧卻從尚書台秘書郎一位上驟升而起,接任了司馬昭空出來的大内議郎之職。
司馬師在轉任大内中護軍之後的第二天,便以父親司馬懿的名義召來了征蜀将軍鄧艾、荊州刺史州泰、揚州刺史諸葛誕、徐州代刺史兼鎮東都督府長史李輔,共商平吳滅蜀之大計。
在司馬府後院的偏堂裏,司馬師全身上下金盔銀甲,威風凜凜地坐在榻床之上。他左右兩側,分别坐着牛金、梁機、州泰、鄧艾、李輔、諸葛誕等司馬氏栽培在大魏東西兩軍中的骨幹精英。
今日的司馬師手握兵權,底氣十足,與先前居于偏裨之位的氣宇儀态大不相同了。他明亮的目光緩緩移動着,向座下每一個人的臉上都注視了一會兒,真誠地點頭微笑着,顯得極爲親切,仿佛是久違了的故友重逢,流露出無盡的驚喜。他把來賓們一一看罷,面色一正,笑容頓隐,滿臉現出一派莊嚴肅穆來,開口朗聲而道:“在座諸君,今日家父有恙,特意委托師在此代爲主持平吳滅蜀方略的研究會。平吳滅蜀,是當前擺在我大魏士民面前的頭等大事,勢在必行,怠緩不得!
“你們都知道,自前朝末年黃巾之亂開始,董卓專權、涼兵造反、兩袁圖逆、孫氏擅興、太祖四征、劉備奪蜀、三國鼎峙,戰火綿延已經六十年矣!這六十年,是災難重重的六十年、饑寒交迫的六十年、家破人亡的六十年、白骨蔽野的六十年!非但天下萬民塗炭遇難,便是名門世族也血流成河,難免旦夕之禍!遙想我等父祖一輩的經曆,誰家不曾飽受離亂之苦?哪一族不曾遭到刀兵之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