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太尉,朕的太子就拜托您好好輔佐了!”曹叡将手輕輕擡起,“芳兒,快來給司馬太尉跪下!”
剛滿八歲的曹芳在郭皇後的牽扶下,滿面淚痕地膝行過來,嗚嗚咽咽着,真的便要向司馬懿一頭叩下!
“使不得!使不得!老臣焉敢當此大禮?”司馬懿急忙爬将過去,伸手止住了曹芳,“太子殿下這麽做,實在是折殺老臣了!”
曹叡在榻床上望着曹芳與司馬懿對面跪坐而泣的場景,仿佛想到了黃初七年四月在崇華殿那一夜時的情形,不覺淚雨漣漣,聲音低得幾乎讓人聽不到:“您……您若真是朕的父親該有多好啊!”
這邊,司馬懿在光滑堅硬的地磚上把頭磕得“砰砰”有聲:“陛下不見當日先皇之托孤于老臣耶?老臣在此立誓,老臣畢生定是大魏一代純臣,必當爲我大魏的社稷永固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司馬懿的高帽子
大魏景初三年正月十三,洛陽城上,碧空萬裏,見不到一絲雲彩。
暖意洋洋的日光照在落滿積雪的九龍殿屋頂之上,融出一粒粒晶瑩的水珠,從風鈴檐角滴墜下來,在光亮如鏡的漢白玉地磚上敲出淅淅瀝瀝的輕響。
從殿内高高的九層丹墀瓊玉台上望下去,大魏的文武衆卿、宗室外戚、各屬國使者依次排列,在殿堂之上黑壓壓地跪了一大片,個個凝神斂息地伏身靜拜着。
司馬懿平生第一次坐到了丹墀玉台上面禦座龍床右側的那個錦墊專席之上,他也是平生第一次和皇帝陛下在天下臣民面前公然離得如此之近。彼此之間的座位僅僅隻隔了五尺左右。這一切,恍若夢境重現,讓他聯想到了前朝建安年間,在許都未央宮正殿之上,曹操以丞相之尊、魏王之貴,也是端坐在漢獻帝劉協禦座右側的虎皮榻床上,當衆裁處國事的。那個時候,朝堂之上的所有的目光幾乎都聚焦在曹操身上,而曹操也當仁不讓地直視自己身邊那個并肩而坐的漢獻帝如同透明的空氣一般,自顧自地聽言納谏,自顧自地發号施令。睥睨自若、揮灑自若、笑罵自若、賞罰自若,那是何等地暢快淋漓、自在如意!而今天,自己也幾乎和他一樣坐到了同樣的位置之上,那麽自己又該如何表現呢?這數十年來,爲了一步一步靠近龍座,幾乎一切的苦、累、悲、痛,他都一一嘗透了;而身爲曹操那樣的無冕之王,爵、祿、予、置、生、奪、廢、誅這八柄之勢,他也在慢慢地品其個中滋味。那是俯瞰九州,唯我獨尊的無上尊崇,頃刻間的生殺予奪不容轉圜,須臾間的指揮若定一言定鼎,怨不得董卓、曹操、劉備、孫權等英雄豪傑費盡心機,哪怕舍了性命,也要匍匐到這龍座前!而自己,托了祖宗的蔭澤和父兄友黨的竭力支持,才終于邁近了它——俯首可及,僅距一步之遙!但是,當年曹操就是一屁股坐到這個位置上才驟然引爆了一系列潛伏危機,自己卻千萬千萬一定要汲取他的教訓啊!
一念及此,他立時便凝斂了所有的心神,整個人在錦墊專席上坐得穩如巨鍾。沉默之際,他目光往左邊斜斜一掠:就在幼帝曹芳所坐的禦座左側,五尺開外也是擱着一張錦墊專席,另外一位顧命輔政大臣、新任大将軍曹爽就在那上面坐着。看得出來,曹爽似乎十分緊張,胖胖的臉龐漲得紅彤彤的,雙手垂放在身側緊緊地捏住了自己的袍角,仿佛要抓住什麽東西來給自己一個無形的支撐。司馬懿見了,在心底暗暗一哂:這曹爽小兒終究是曆練不深、沐猴而冠,給他一個寶座專席讓他去坐也似搖搖欲墜、鎮定不住!
這時,“當”的一聲玉鍾長鳴,吉時已到。躬身侍立在丹墀玉階之下的中書監劉放緩緩走到大殿當中,徐徐展開聖旨,朗聲宣讀道:
皇帝诏曰,朕以眇身,繼承鴻業,茕茕在疚,靡所控告。太尉、大将軍奉受先帝遺命,夾輔朕躬,三公九卿、各部群臣自當盡忠竭誠以興魏祉。自今日起,朕改年号爲“正始”,以其始之正而永保其終之善。欽此!
他話音剛落,墀下群臣依禮齊齊山呼:“臣等自當盡忠竭誠、戮力王事,以其始之正而永保其終之善也!”
劉放卷起诏書之後,往殿中掃視了一圈,肅然宣道:“有請顧命首輔大臣司馬太尉代君訓示百官!”
他此語一出,墀下伏身跪着的桓範、夏侯玄、何晏、鄧飏等俱是悚然一震:這劉放一開口就把司馬懿當衆擡了出來,當真是事事都要爲他争得一個“棋先一着”啊!
卻見司馬懿一捋銀髯,身子一側,向禦座對面的曹爽客客氣氣地說道:“曹爽大将軍身爲大魏肺腑之親,還是請您先行代君訓示百官罷!”
曹爽“騰”的一下漲紅了臉——他哪裏曉得怎樣在朝堂之上“代君訓政”啊?事先那司儀官劉放又沒給他通過什麽氣!他哪有什麽準備啊?于是,曹爽隻得“吭吭哧哧”地答道:“這個……這個,司馬太尉您年高望重、德尊才廣,還是請您出面代君訓政吧!”
曹爽自己都這麽說了,司馬懿便不再推辭,徐徐起身站在丹墀玉台右側之上,目光猶如一派浩然巨流般傾瀉而下,仿佛注視着墀下所有的人,又仿佛沒把墀下所有的人都放在眼裏,沉沉緩緩地講道:
“諸位同僚,老臣何德何能,焉敢代君訓政乎?老臣今日在這裏,也隻是和大家談一談心罷了。老臣數日前方從遼東平叛而回,老臣的身上還帶着去年讨伐公孫逆賊時所受的箭傷——然而,老臣萬萬沒有想到先帝臨崩之際會将這顧命輔政之大任再次托付于自己!老臣垂垂老矣,哪有餘力處理得了這天下百務萬機?隻有深深寄望于在座諸君‘各奉其職、并辔驅馳’,共興我大魏萬世之偉業!而老臣日夜匪懈者,也僅有一事,就是繼承武皇帝、文皇帝、先帝的遺志,舉畢生之力,合諸君之能,肅清萬裏、總齊八荒,使天下萬民重歸一統、共享太平!”
聽着他這番慷慨誠懇之言,墀下跪坐着的崔林、蔣濟、高柔、盧毓、衛臻、司馬孚等高卿宿臣們一個個感動得眼中淚花閃爍。
“同時,老臣在此建議:其一,即刻罷停芳林苑、柏梁台、總章觀等一切勞役,遣散各地被征調的農夫農婦,歸鄉耕織各安本業,不得再有擾動;
“其二,由将作大匠馬鈞大人領頭負責,将柏梁台上的‘頂天銅人’打碎、熔化,用以鍛造三軍箭镞兵器,全力備戰;
“其三,由大司農桓範大人領頭負責,力争在三個月内籌措到六百萬石軍糧,以供平吳滅蜀之費;
“其四,由尚書令司馬孚、尚書仆射衛臻領頭負責,廣發求言求賢之明令,從各州各郡收集各類軍國大計之建議……”
他正說着,突然間卻見桓範右手牙笏一舉,高聲呼道:“太尉大人且慢,您要本官在三個月内籌措到六百萬石軍糧,實在是難于登天!”
桓範這一站出來公開打斷司馬懿的講話,頓時引得朝堂之上泛過一陣輕微的轟動。
司馬懿聞言,神色微微一滞,随即變得面沉如淵、波瀾不起,靜靜地凝視了他片刻,目光似利劍一般橫空刺來:“桓大人,據本座所知:你大司農署将各州軍屯的餘糧都收歸了太倉,隻讓各地預留了兩個月的存糧保底。那麽,想來太倉之中必是粟堆滿倉——本座不向你要平吳滅蜀之役的軍糧,卻又向誰要去?”
桓範也迎視着他的凜然目光,面不改色,恭敬之中又不失剛硬地答道:“啓禀太尉大人,我大司農所轄的太倉裏還有八九百萬石積糧不假,但它有兩大用途——一是爲應付天災大劫而準備的,不可輕易劃撥;二是專供朝廷取來封爵賞賜之用。昨日曹大将軍給本官說了,而今新皇登基、與民更始,須得給朝廷上下各級官吏今年的俸米人均增提五石之糧以示浩蕩皇恩;大魏八十萬精兵、二十萬官吏,每人增加五石俸米,統計起來就是五百萬石糧食須當支付出去……您說,我太倉國庫焉敢再行多支您的軍糧?”
“曹大将軍,你先前可是确已決定了要給朝廷上下各級官吏今年增發五石俸米以示浩蕩皇恩?”司馬懿聽得明白,雙眸精芒一轉,側身盯向了坐在自己左手邊的曹爽。
曹爽額上細汗直冒,緊張得滿臉通紅:“太……太尉大人,這……這個事兒,本大将軍也是昨天才剛剛有了一點兒初……初步的想法,就……就和桓大夫先談了一下……桓大夫他是極力贊成的:賜糧天下而大獲人心,何樂而不爲?”
司馬懿何等聰明?他從曹爽的支支吾吾之中立刻便猜出了這是桓範爲阻撓自己實施平吳滅蜀之大略而再立新功的臨時一招,而且又打出的是“增發百官俸米、宣布浩蕩皇恩”這一張牌,自己此刻當然也不好當衆戳破和推拒,以免觸了衆怨,便裝作若無其事,深深點頭而道:“曹大将軍和桓範此舉倒确是極爲體恤下情。如此美事,本座亦自當從旁贊成之!好吧,今年太倉國庫既是告急,那征納軍糧之事便暫緩施行吧!但大司農署亦不可懈怠,一定要開源節流,多儲糧草爲我大魏平吳滅蜀之大計夯牢堅實之基!”
司馬懿這麽一表态,桓範就舉笏一口答道:“太尉大人果然英明善斷,本官自當領命而行。”
曹爽伸手暗暗抹了一抹額上的汗水,一疊連聲地說道:“不錯、不錯。如此美事,能得太尉大人一力贊成之,本大将軍亦是代天下百官、将士爲之感激不盡……”
“這個司馬懿,實在是太不把大哥您放在眼裏了——上任伊始,便發号施令、頤指氣使,俨然以首輔之尊自居!大哥,小弟我瞧着他就是一肚子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