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眼下夏侯玄突然鬧出了這麽一檔子事兒,無論此事是真是假,他的名望都必将大大受損。因爲司馬氏一黨一定會抓住這件事兒大做文章,令他難以翻身。所以,他此刻若想接任顧命輔政大臣之位,已是希望渺茫!這樣一來,在魏室宿舊親貴之中,就隻剩大哥你有這一份資望榮升輔政之座了。正所謂‘百花齊謝唯我放,一枝獨秀占盡春’,豈非天助大哥也?你又何必再去爲夏侯玄多生他事?”
“這……”曹爽身子一僵,緩緩地坐回了榻床之上,用手掌不斷地摸着油亮亮的腦門,“這件事兒,且讓爲兄好好靜下來想一想。”
“啓奏陛下,曹爽将軍之弟曹訓來報,曹将軍正欲應诏進宮之際,突然在府門前跌了一跤,摔傷了腿胫,故而一時不能入宮議事,懇請恕罪。”
内侍躬身俯腰尖聲尖氣地禀奏着。躺在龍床上的曹叡聽了,悶悶地咳嗽了幾聲,揮了揮手,讓他退了出去。
郭瑤端着一隻銀碗,盈盈然趨近前來,婉聲而道:“臣妾恭請陛下用羹。”
曹叡神色有些黯然,将手輕輕往外一擺,止住了她,慢慢說道:“朕不相信夏侯太初會那麽輕浮,竟在朕的後宮之中調戲石才人!”
一聽這話,郭瑤臉上的表情不禁一滞。
“愛妃,你就那麽褊狹,居然容不下他?”曹叡雙目陡然一豎,冷冷地看向她來,“還要指使曲蘿出來作證,這也太露骨了吧!”
“不……不……”郭瑤急忙放下銀碗,急切地分辯道,“臣妾絕對沒有指使曲蘿去做此事。臣妾私下也認真訊問過曲蘿了,她講她當時就是聽到石才人的呼救之聲才趕過去一瞧,正看到夏侯衛尉與石才人在地闆上扭成了一團……”
“罷了!罷了!你也不要再分辯了!”曹叡很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也不理她,自顧自喃喃說道:“看來你和夏侯太初之間的确是彼此成見太深,始終難以化解。唉!你們爲什麽不能同心協力捍衛我大魏呢?愛妃,朕真的很痛心啊!”
說到此處,他用拳頭輕輕擂了一擂自己的胸口,又道:“不過,這樣也好。這種矛盾暴露得越早,朕就越不會陷入幻想,越好及時處置此事。你将來畢竟是要做皇太後的,要代替朕來照顧和愛護芳兒,朕怎麽舍得動你?爲了維護你的一切,朕也就隻有犧牲夏侯太初了!”
他吃力地擡起下颌朝面前禦案上方努了努嘴:“喏,那就是朕親筆拟寫的一道诏書,着即日起免去夏侯玄的衛尉之位,讓他外出擔任大鴻胪之職。你和你們郭家日後就不須再爲難他了吧!”
郭瑤頓時一陣鼻酸,頰邊兩行珠淚滾滾落下:“陛下對臣妾的百般呵護之情,臣妾永生難忘!”
曹叡歪着頭深深地看着她:“愛妃,你是太祖武皇帝時的智囊重臣郭嘉郭貞侯的同族後裔,須當亦有郭貞侯的才識器量方可啊!朕若是萬一不在了,你還得替朕好好守護這曹家社稷啊!”
郭瑤以額觸地,伏身含淚而答:“臣妾自當以死守護社稷。”
曹叡靜靜地看着她,一直待到她平靜下來,才又微微氣喘地說道:“司馬懿目前從前方發回了兩奏表,一份是請旨給北伐士卒們頒發棉袍禦寒過冬;一份是請旨遣散北伐軍中年紀在六十歲以上的老兵返鄉安度天年。孫資、劉放稱贊這是他‘人臣毫無私施,美譽盡歸于上’的曠世義舉……朕、朕也深有同感。所以,朕毫不猶豫,對這兩份奏表都親筆批準了!”
他講到這裏,擡起頭來望向殿外高高的藻井穹頂:“司馬公不愧是司馬公啊!他簡直是聖賢再世,舉無過事。朕就是有心想要找他一個破綻,也始終是無疵可尋啊……”
說着,他仿佛又回想起了什麽往事,眼眶一熱,淚水急湧而出:“愛妃,你……你不知道,當初朕初登大位之際,孫權、陸遜、諸葛瑾等吳賊舉兵來襲荊襄,南疆告急,烽火連天,是他司馬懿奮然而出,一力蕩平之;當年郭廢太後一黨在宮中興風作浪,死命動搖朕的寶座,亦是他司馬懿一家人共同爲朕平定之;後來,諸葛亮提益州之衆大舉進犯,關中岌岌可危,又是他司馬懿投袂而起,爲朕禦敵于國門之外……這一樁樁豐功偉績曆曆在目,朕、朕恐怕當着天下臣民的面也絲毫不敢有所抹殺啊!這一次他又挾底定遼東之碩勳而回,朕、朕哪裏還擋得住他的鋒芒?唉!可惜夏侯太初這時又給自己捅了這麽大一個婁子!”
紫金盆中的一簇炭火騰騰地燃燒着,融融的暖意淌到了魏宮嘉福殿後堂的每一處角落。
然而,堂中四角的燭光卻是幽幽地亮着,仿佛是誰欲醒非醒之時半睜半閉的雙眼,那被黑暗籠罩了大半的堂室也呼應着漸漸撐開了懷抱,露出了那忽明忽暗的髒腑,心髒的中央斜斜地倚坐着一個人——他正是已經病入膏肓的曹叡。
曹叡半撐着上身,右手慢慢撫摸着自己左掌掌心之中的那塊青龍琥珀,眼神顯得十分專注。當年的天降祥瑞,這幾年下來已被他把玩得晶光透亮。握在手心裏,那一條小小的青龍便似活了一般,随時就要從指縫間溜出騰空而去!他一邊撫摸着這青龍琥珀,一邊皺着眉頭深深地思忖着。
中書監劉放、中書令孫資二人恭恭敬敬地捧着紙筆跪坐在他榻前,靜靜地等待着他發話。
“孫愛卿、劉愛卿,朕現在便開始口述遺诏了,你們就一字不差地記下來吧!”曹叡終于便似下定了一個很大的決心一般,緩緩開口言道,“先召燕王曹宇、楚王曹彪入宮。”
坐在他對面的孫資面色沉肅異常,仿佛早有準備,硬硬地頂了回來:“啓奏陛下,老臣忘了提醒您了,先帝留有遺诏,面向天下公開宣布藩王不可入京輔政,老臣必當以死守之。”
曹叡握着青龍琥珀的手頓時一緊,捏得那琥珀隐隐作響:“時變事異,萬變流通,無所不可。朕今日爲何不可诏命宗室親王輔政?”
劉放咬了咬牙,也将身形一挺,凜然谏道:“陛下,孫令君所言極是。當今嗣君幼弱,謹防管叔、蔡叔之流乘勢竊居天位!若是如此,陛下您身後如何得以入座太廟享祭血食啊?”
這一段話恰似一支利箭射入了曹叡的内心最深處。他猶若吃痛了一般深深一歎,将那塊青龍琥珀握得緊緊的,仿佛要從它裏面擠出水來:“罷了!罷了!那麽你倆且代朕拟一道诏書給司馬太尉,‘間側息望到,到便直排閣入,親視朕面,朕有大事相托!’”
說完,他也不管孫資、劉放的反應如何,左手一揚,便将那塊青龍琥珀丢進了那炭火盆中!
一縷白煙袅袅升起,那透明如冰的青龍琥珀通體上下慢慢燃起了一股淡藍色的輕焰,那條“小龍”在淡淡藍焰中盤旋飛騰而起,随即淡淡的樹脂燃燒的幽香彌漫了整個嘉福殿……
孫資、劉放二人捧着墨迹已幹的黃絹诏書喜盈盈地走出殿來,正見司馬師、司馬昭兄弟在殿檐下等候,就急忙趕過去對他倆急聲便道:“司馬太尉大事已定,隻是須得請他趕緊回來親受托孤之任。”
“父親大人已從襄平城火速趕來了。”司馬昭應聲而答,“小侄立刻安排得力人士一道護送欽差大臣前去傳诏。不知這欽差大臣是……?”
孫資答道:“就讓我們中書省通事郎鍾會去吧!”
司馬昭接過那道黃絹聖旨,立刻答道:“好!小侄現在就去落實。”
司馬師卻問孫資、劉放道:“倘若禁軍之中有人異動,該當如何?”
“陛下還在世,天威還凜然,誰人敢有異動?”劉放似是覺得司馬師太過謹慎小心了,有些不解地說道,“子元你擔心什麽?曹爽他不敢亂來的……”
“子元所慮也不無道理。”孫資卻将話頭接了過去,深思着講道,“本來,中護軍蔣濟、虎贲中郎将郭芝已經奉了聖旨以備非常,但我們在此關鍵時刻卻也不宜掉以輕心。子元你素有戎事經驗,多曆疆場,可以前去協助蔣大人、郭将軍以防萬一之變!”
司馬懿乘坐着由八百裏快騎拉動的追風車一天一夜就從半路上的汲縣趕回了京城皇宮,其時已至二更,漫天大雪如鵝毛一般飛灑不息。夜空之中,雪光瑩瑩閃閃,恰似千千萬萬隕落人間的星辰殘骸!
他在嘉福殿門外走廊上輕輕跺了跺足,雙手用力地相互揉搓着,呵出的白氣很快就結成了冰晶子,簌簌地落在厚厚的積雪之上。
“太尉請進。”欽差大臣鍾會跑在前面爲他打起了珠簾。司馬懿口頭上謝着,同時瞧了一眼這個年紀比自己的昭兒小着七八歲的名門貴公子,爲他陪護着自己回京一路上的那份機靈乖巧暗暗吃驚。
他身形一定,斂住了呼吸,用雙袖撣淨了自己身上的雪塵,努力平複着那顆已然怦怦亂跳的心,扣着那心跳的節奏一步一步走了進去。
“到了!到了!到了!太尉大人終于趕到了!”孫資、劉放的聲音在堂室裏像一層輕濤般掠過,但馬上又恢複了一片安靜。
在晦暗的燈光中,衰弱之極的曹叡沉沉地咳嗽着,像一具石像一般從光影的最深處浮了出來。
一瞬間,饒是司馬懿心堅如鋼,他的腦際裏也不禁冒出了十多年前文帝曹丕在崇華殿臨終托孤的那一幕情景,眼眶一酸,淚水情不自禁地湧了出來:“陛下……陛下……老臣來遲了!”
“司馬太尉……”曹叡顫顫抖抖的聲音像那朵在夜風中明滅不定的燈焰一般微弱之極,“世人都說與死亡賽跑是最難勝出的,朕強忍着這最後一口元氣終于撐到了司馬太尉您趕回宮來,朕已再無遺憾矣!”
“陛下快别這麽說……”司馬懿“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帶着悲戚之極的神态哭了出來。他這一番表情,誰也不能說他是在惺惺作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