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師正視着那幅絹帛上密密麻麻、大大小小、殷紅刺眼的“忍”字,胸中心弦禁不住一陣陣波動起來。是啊!在當前形勢之下,自己也隻能學習父親大人以忍自持啊!忍意氣之沖動,忍旁人之排抑,忍困窘之境遇,忍不測之坎坷,在堅忍中奮發,在隐忍中進取,最終方能苦盡甘來,否極而泰啊!一念及此,他長長地從胸腔深處舒出一口氣來,仿佛所有的郁悶,所有的煩惱終于煙消雲散。然後,他走到那幅由先祖漢朝征西将軍司馬鈞流傳下來的百忍血書前,拿手上去慢慢摩挲着,淡淡地說道:“多謝夫人的提醒,爲夫知道今後應該怎麽辦了。父親大人在前方爲我司馬家異軍突起,扭轉乾坤的雄圖大業而不懈打拼,爲夫亦要在後方爲夯實我司馬家的權力之基而苦心籌謀!”
羊徽瑜的玉頰上這才綻出一片深深的笑意來,微微點了點頭。她忽又想起了什麽似的,蛾眉輕蹙,款款言道:“夫君您注意到了沒有,近來陛下的舉動甚是異常啊!那日子上呈上一道谏言疏,把他批駁了一個體無完膚!結果,令人意外的是,陛下卻對子上大加贊賞,還一舉提升他爲新城鄉侯,食邑二千戶!”
“嗯……依爲夫之見,這就是陛下近來的高明之處了。二弟上奏直谏其非,是想爲司馬家博得一個清正愛民、不阿不谀的美譽。陛下若是公然拒絕或是打壓,都隻會使自己的魏帝形象受損。于是,他也就來了一個順水推舟,一方面對二弟大加褒獎以示自己的開明之風,另一方面卻借着刻意褒賞二弟而給我司馬家打入一個隐秘的楔子……”司馬師顯然先前早對此事揣摩已深,一開口就點中了要害,“徽瑜,你想,我司馬家族之中,除了父親大人勞苦功高而被晉封爲舞陽縣侯之外,即使二叔那麽笃實勤勉,兢兢業業,至今也僅是一位萬壽亭侯而已!而二弟憑着一道區區奏疏,就一下越過二叔和我們其他兄弟成了食邑二千戶的新城鄉侯!這既顯示了陛下對二弟刻意的褒賞,也展現了他對二弟格外的關照。他就是要用這一招,十分露骨地顯示他對司馬家中人是親疏有别的。因爲在明面上二弟于太和四年至五年之間曾在他身邊當過禁軍校尉嘛!說穿了,他特意擡舉二弟起來,就是想借機挑起我司馬家叔侄兄弟之間的矛盾,讓他可以從旁坐收漁利!”
“原來是這樣啊!”羊徽瑜悚然一驚,“想不到陛下的心機竟是如此深沉!在他這一褒一賞之間,竟已隐含了這麽多的陰招!”
“那也不盡然——陛下本人的才識,爲夫在皇宮大内之中也曾親眼目睹過,他哪裏有這等深沉的城府。實話講,爲夫猜測他背後一定隐藏着一個厲害非常的高人!此人心機之深,計謀之妙,幾乎可與父親大人一争雌雄!”司馬師沉聲而道,“隻可惜,他們布下的這些圈套,對我司馬家叔侄兄弟而言,都是全然無效的!二叔他會嫉妒二弟嗎?二叔他一聽到二弟獻上了那道谏言疏,當場就在尚書台裏高興得跳了起來,贊揚道:‘我司馬家清正爲民,直言敢谏之風可謂後繼有人也!’還把二弟比喻爲漢末我司馬家的骨鲠之士——司馬直!還有,我會嫉妒二弟嗎?二弟的爵位越高,成就越大,作爲兄長的我隻會爲他越是高興!外人想伺機挑起我司馬家内部不和的矛盾,簡直是癡人說夢!”
他正說到這裏,卧室虛掩着的門外蓦然傳來一聲響亮的喝彩:“好!好!好!師兒這番話講得好!”
司馬師和羊徽瑜聽得這一聲喝彩,不禁駭得回過頭去。随着那聲喝彩,房門開處,一身輕袍長袖,肩垂五彩霞帔,頭戴珠花鳳冠的張春華雍雍容容地邁步走了進來。她的身後,竟是跟着司馬昭和王元姬。
“母親……”司馬師夫妻二人一見,急忙恭敬之極地迎了上去,望着她屈膝而拜。
“免禮。”張春華微一擺手止住了他倆,轉過身來朝司馬昭、王元姬夫婦語含深意地說道,“昭兒、元姬,剛才大哥、大嫂所講的話你們在外邊可都聽清楚了?你們大哥不愧是你們的大哥。這一份摯愛親情,這一份豁然大度,這一份不計得失,你們須得衷心恭服才是!我殷國司馬家千百年來就是以‘孝悌’二字爲立族之本,正所謂‘兄弟同心,其利斷金’是也!他沛郡曹家之所以遠遠不及我司馬家,便是在這‘孝悌’二字上弱了幾分功力!隻要我司馬家上下精誠團結,互愛互助,任何勁敵亦是無隙可乘!”
司馬昭、王元姬的表情也是顯得極爲感動,應聲便向司馬師夫婦倒身行禮:“小弟攜弟媳見過大哥、大嫂!”
“二弟、弟妹快快請起!”司馬師夫婦急忙将司馬昭、王元姬二人分别扶了起來。
張春華慢慢踱步上前在室中主榻之上坐下,面色漸漸凝重,緩聲說道:“師兒、昭兒,徽瑜、元姬,近來朝中局勢表面上是風平浪靜,暗底下卻是潛流洶湧。你們在外言談行事都要小心謹慎着點兒。你們可知道麽,黃門令何曾也被外調而出,去了宛城擔任豫州别駕!是曹爽的好友、黃門丞張當接替了他的黃門令之職!”
司馬師、司馬昭聞言,不禁對視一眼,俱是沉沉一歎。看得出來,曹叡、曹爽就是想用這個張當隔斷他們司馬家與孫資、劉放的平日聯系。從今以後,司馬府與孫大人、劉大人在皇宮大内的聯絡可就有些不太順暢了。
張春華瞧了他兄弟二人一眼,眉尖若蹙,繼續徐徐言道:“子元剛才有一句話講得好。你們父親在前方正爲我司馬家異軍突起,扭轉乾坤的雄圖大業而不懈打拼,你們做兒子的亦須在後方爲夯實我司馬家的權力之基而苦心籌謀!現在,咱們還是須得另辟蹊徑,如今郭瑤貴妃一家在宮中似是十分得勢,她的叔父郭芝居然升任虎贲中郎将了!而且,聽孫大人和劉大人報來的消息,據說郭貴妃甚得聖寵,有可能晉爲後宮之首,執掌鳳印呢!所以,咱們也務必要和她們一族搭上關系才成……”
聽到這裏,司馬昭忽然眸光一閃,擡起頭來,仰視着張春華說道:“啓禀母親,這件事兒,孩兒也籌思許久了。孩兒與賈逵刺史的嗣子賈充自幼親如兄弟,他的妻子郭槐就是郭貴妃的堂妹,亦是郭芝的侄女。咱們可以通過賈充、郭槐與後宮郭氏一黨搭上關系的!”
“唔……難得昭兒你平時用心如此缜密,很好!這件事兒就交給你去辦理吧!”張春華面露贊賞之色,微微點頭,“昭兒,你現在是大内首席議郎,常在内廷行走,凡事要與同僚搞好關系,多結友,少樹敵。眼下蔣大夫也被咱們安排到了中護軍的職位上,你平時暗中要與蔣大夫建立聯系才好!他可是咱們好不容易才打進皇宮大内禁軍之中的一根楔子。你先前不是在皇宮大内擔任過禁軍校尉嗎?暗暗挑選幾個精幹得力,死命效忠于我司馬家的老部下推薦給蔣大夫,借他的手把咱們的人盤活!”
“好的。”司馬昭恭然而答。
張春華說到這裏,語氣微微一頓,将灼灼亮亮的目光又射向羊徽瑜:“徽瑜,你弟弟羊祜可是朝野之際後起之秀中的頂尖人才啊!唉,隻可惜他竟是夏侯霸的女婿……”
“禀告母親,我祜弟雖然是夏侯霸的女婿,但他在大是大非上并不含糊,也從不屈意附從夏侯霸他們的悖亂之舉。”羊徽瑜甚爲小心地瞧着張春華的臉色,慢慢答道,“這一點,孩兒可以向您明确保證,我祜弟他決不會倒向曹氏一派的。”
“你不必緊張。”張春華輕輕一擺手止住了她,“恰恰相反,你應該感到高興,你弟弟留在夏侯氏那邊,說不定在某些時候還能發揮巧妙用處呢!對不對?”
羊徽瑜聽了,略一轉念,就明白過來,自己的婆婆想必又是想借着自己的弟弟聯入夏侯氏一門之機順勢給他們安插上一雙時刻監視着夏侯家一切動靜的“眼睛”!她在心底無聲地歎息了一下,垂首而答:“是。孩兒下去之後,定會切實辦好此事的。”
張春華滿意地點了點頭,道:“很好。徽瑜,你這麽做才不愧是我司馬家的好兒媳。你放心,咱們虧待不了你那祜弟的。”
王元姬在一旁看着,臉上現出微微笑意:“大嫂能爲我司馬家付出這等犧牲,元姬實在敬佩之至。”
張春華聽到王元姬亦是如此通情達理,心頭更是高興。我司馬家子賢媳惠,當真是百福所鍾,令人欣慰啊!她過了良久才平靜了心情,擡起頭來正視着司馬師、司馬昭,緩緩言道:“我司馬家就是應該在這朝野上下做到勢力遍布,天網恢恢,疏而不失。近年來,阮籍、嵇康、向秀、劉伶他們這一批青年才俊正在揚聲而起,夏侯玄、曹爽、何晏他們已經盯上了這批人!我司馬家也不能落在人後!爲母已經安排了你們大姨媽家的那個二表哥山濤也加入了他們的詩社之中。有山濤在他們裏邊,我司馬家就不會擔心他們這一批青年才俊能夠脫離我們的掌心!”
司馬師、司馬昭兄弟二人聞言,不禁相顧駭然,母親真是好手段!她的謀劃如此深遠,布局如此周密,實在是達到了包舉八荒,巨細無遺的境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