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飏聞言,急忙斂容正色,認真回答道:“武衛将軍、夏侯君,咱們派往司馬懿身邊的那個細作傳送回來的情報裏講,司馬懿在率兵圍攻襄平城之際,遇到了一場遼東數十年間雨期中持續時間最長的暴風雨,實在稱得上是天不相助。他這一仗打得很是吃力!”
曹爽聽了,冷冷而道:“是啊!與人相鬥,尚有可爲之機;與天相鬥,司馬老兒縱有再大的本事,隻怕也力不從心吧!”
“難怪這幾日司馬子元連咱們以前時常舉辦的清談之會都不參加了!”夏侯玄還是一邊瞧着絹幅上自己所寫的那些濕沁沁的字迹慢慢被秋風吹幹凝固,一邊若有所思地言道,“正所謂父子同心,司馬太尉在外面碰到了如此之大的難事,那司馬子元心裏恐怕也不會好受到哪裏去吧?”
“他心裏再不好受又怎樣?大概也隻能無可奈何地接受了!”何晏将雙手緩緩地從銅盆之中取了出來,拿過盆架邊放着的毛巾輕輕擦拭着自己的手心手背,眼底深處透出一絲深深的笑意,“你還别說,咱們桓老前輩呈進的這一招‘釜底抽薪’之計來得真是高明。早先吏部關于建議任命司馬子元爲平蜀将軍,司馬子上爲雍州别駕的文書草稿都已經拟好了,陛下卻乘司馬懿遠出征遼之機把司馬子元、司馬子上都留在了皇宮大内擔任近職。這不是分明把他兄弟倆扣在了京城裏當人質嗎?還有,陛下讓夏侯衛尉出任涼州刺史,同時又抽回了孟建入京到崇文觀賦閑,這也幾乎等同于斬去了司馬懿在關中軍政界中的一臂一膀。”
“唉,這也是朝廷迫不得已而施出的陰招!司馬氏盤踞關中多年,早把那裏經營得密不透風了!若是再讓司馬師兄弟繼續在那裏坐大成勢,萬一驟生異志而與征伐遼東的司馬懿遙相呼應,東西并舉,誰還遏制得住啊!”夏侯玄沉沉歎道,“桓伯父的這些計策實在是務本務實,直中要害的宏謀大略啊!”
鄧飏聽着,臉上卻現出幾分不甘不服來:“這桓前輩本事雖大,但脾氣也不小——那一日他當着武衛将軍和夏侯君的面商議削弱司馬氏黨羽之計策時,幾乎是他一個人在那裏大唱獨角戲,旁人簡直是一句話都插不上。還有,他那一副自居爲尊,高高在上的姿态,仿佛把咱們都看成三尺孺子了。”
“唉,桓伯父他脾性一直都是這樣。”曹爽幹幹地一笑,“咱們做晚輩的,也隻有讓着他才行啊。”
夏侯玄雙目一擡,卻是精光閃閃地看向鄧飏:“鄧兄,玄并不認爲桓伯父這樣的脾性有什麽不好!咱們關起門來是自家人,就該當有一說一,無遮無掩,這才顯出彼此之間的坦誠本色!咱們就是應當學習桓伯父這樣一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優點!這樣說來,何叔父,玄與您有些不同見解……”
“什麽事兒?”何晏聽了,不覺一怔,便随手放下了擦手的毛巾,愕然而問。
“玄聽曹兄講,是何叔父您讓他上書建議陛下拆取長安未央宮銅人,徙來承露盤,修建柏梁台的?”夏侯玄正視着他,毫不回避地講道,“您這些建議實有媚君誤國、勞民傷财之嫌。”
何晏卻倏地避開了他灼然的目光,隻是低頭直瞧着自己那雙洗得愈發白淨的雙手,徐徐言道:“夏侯君,你應該明白,咱們既要與司馬氏一黨相鬥,就一定要取得陛下的全力支持;若想取得陛下的全力支持,咱們就要在陛下面前顯得比司馬氏一黨更爲忠心。爲叔讓曹昭伯進言建議陛下拆取銅人,徙來承露盤,修建柏梁台以延年益壽,也正是出于此意啊!”
夏侯玄慨然道:“何叔父,玄還是不能理解,您這樣做真的是對陛下竭誠盡忠嗎?玄倒認爲您這是置陛下于不義,置百姓于困頓啊!咱們或許會一時獲得聖意的認可,但卻有可能會長久地失去民心啊!”
“在曆朝曆代的政局之争中,究竟是予取予奪、威福無邊的聖意重要,還是虛無缥缈、一盤散沙的民心重要?這個問題在這裏還值得爲叔來訓導你嗎?”何晏深深地看着夏侯玄,“清談是清談,現實是現實,太初,你可不要越談越癡了!”
夏侯玄沒想到一向口不離老莊、手不釋典章的這位表叔也會講出這般痞子氣極濃的話來,不由得一呆,不知該如何回答他才好。
“好了,咱們也不必在現實政争中把心弦繃得太緊了,爲叔在這裏寫一篇深得清虛玄遠之妙趣的文章給你們讀一讀。”何晏彎下腰去,用自己洗得幹幹淨淨的右手提起一支筆,在桌案上另一張絹幅上飛快地寫了起來:
夫稱君子者,心不措乎是非,而行不違乎道者也。何以言之?夫氣靜神虛者,心不存于矜尚;體亮心達者,情不系于所欲。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情不系于所欲,故能審貴賤而通物情。物情順通,故大道無違;越名任心,故是非無措也。是故言君子則以無措爲主,以通物爲美;言小人則以匿情爲非,以違道爲阙。何者?匿情矜吝,小人之至惡;虛心無措,君子之笃行也。是以大道言“及吾無身,吾又何患”?無以生爲貴者,是賢于貴生也……
他正寫之間,鄧飏這時卻向曹爽說道:“武衛将軍您可知道麽?近來河内郡山陽縣中,有一批青年名士常在那裏聚會交遊呢……”
“鄧君講的是阮籍、嵇康、向秀、劉伶他們吧?”何晏忽然開口了,同時将手中毛筆輕輕擱下,“喏,你們過來看一看,這便是嵇康寫的《養生論》。”
夏侯玄應聲踱步過來,眼睛往何晏那張字幅上一落,目光立刻便被拉直了:“唔,好精妙的文章——夫氣靜神虛者,心不存乎矜尚;體亮心達者,情不系于所欲。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情不系于所欲,故能審貴賤而通物情。他可謂已是深得玄道妙理之真谛了。”
何晏聽罷,微微而笑:“何某的這個侄女婿啊,嘴上說說這些清虛之詞還能勉強可以,但他自己是否能夠做到‘言顧行,行顧言’,何某就不怎麽清楚了。”
“曹某的意見是,對像阮籍、嵇康、向秀、劉伶這樣的一批青年名士,咱們還是應當想方設法争取把他們拉攏過來。”曹爽沉吟少頃,肅然而道,“何君,鄧君,你們先去找嵇康談一談。”
“昭伯所言甚是。不過,在玄看來,咱們一方面要爲自己積極争取助力,另一方面也不要忘了時時刻刻爲自己認真消除阻力。”夏侯玄右手拈起了何晏寫的那條字幅一邊細細地觀閱着,一邊緩緩地言道,“嵇康這句話說得很妙:物情順通,故大道無違。反過來講,物情若是不順不通,大道必然有礙了。昭伯,玄倒是想起了一件事兒,不得不向你直言相告,你還是須得将曹訓、曹彥他們幾個好生管教管教!”
“太初,訓弟、彥弟他們在外邊又捅了什麽婁子嗎?”曹爽一愕。
“前幾日玄的堂叔(夏侯儒)從襄陽來信提到曹訓、曹彥向他寄送去了三四十匹布絹,請他利用職務之便從江東那邊偷偷給他倆物色幾個吳越美女回來。這等的驕奢淫逸之舉,昭伯你一定得過問一下!”夏侯玄正色講道,“我等正與司馬氏一黨在朝中殊死較量,千萬不能因己之誤而留給他們一絲一毫的把柄啊!”
“他媽的!這幾個小雜毛真是活膩了!”曹爽一聽,臉龐氣得紅成了煮熟的豬肝,失聲便吼了起來,“我回府去後便用家法好好管教管教他們一番!”
“壯士何慷慨,志欲威八荒。驅車遠行役,受命念自忘。良弓挾烏号,明甲有精光。臨難不顧生,身死魂飛揚。豈爲全軀士,效命争戰場。忠爲百世榮,義使令名彰。垂聲謝後世,氣節故有常。”谏議大夫蔣濟輕聲地吟誦着鍾繇太傅的長子、吏部著作郎鍾毓送來的這篇詩作,眉宇之際頗有感染激動之色。吟罷,他徐徐贊道:“好詩!好詩!此詩意氣風發,慷慨激昂,深有陳思王曹植當年《白馬篇》之遺風!它是誰作的?”
“是當年名重一時的‘建安七子’之一的文豪阮瑀之子阮籍所寫的。”鍾毓笑着介紹道,“蔣大夫您有所不知,近來這阮籍和嵇康、向秀、劉伶等一批青年才俊常常在河東、河内、颍川各地結社交遊,吟詩作賦,揮灑文采,口口聲聲說要繼承當年‘建安七子’之風骨而推陳出新呢!”
“哦,原來是阮瑀君的兒子阮籍寫的呀!”蔣濟慢慢放下了手中那頁詩簡,悠悠說道,“阮籍、嵇康、向秀、劉伶他們有這樣的志向,本亦不錯。眼下文學繁盛,詩賦勃興,不也正證明我大魏國安民逸,王道昌明嗎?他們的這些事兒,我們應當全力支持。鍾君,本座稍後讓府中管家付給你二十塊金餅,托你帶給阮籍、嵇康、向秀他們,聊作本座的鼓勵扶持之薄資。”
“蔣大夫心系詩文,提攜後進,念念相扶,鍾某甚是欽服。”鍾毓深深而歎,“不過……說來蔣大夫或許會笑話,阮籍、嵇康他們個個也都擺脫不了文人雅士的通病——清高自負,鮮與人和,少與俗同。我那小弟鍾會幾次三番想加入他們社群當中去,阮籍、嵇康竟是拒之不納!”
蔣濟聽了,不由得微微皺眉:“唔……他們這樣做就有些不太妥當了。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當年建安七子講究的就是‘不擇細流,兼收并蓄’!似他們這般孤芳自賞,自絕于衆,焉能長久?鍾毓,你若與他們相熟,還是對他們擇機委婉地勸誡一下才好!”
他倆正在交談之際,蔣府管家蔣老五走了進來,禀道:“老爺,中書令孫資大人前來求見。”
鍾毓一聽,慌得連忙起身,道:“蔣大人,既然孫大人有事前來與您相晤,鍾某就不再打擾您了,鍾某就此告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