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行自是可行,”莫護跋沉思着點頭而答,“就是隻怕這霖雨下得太大,弟兄、兒郎們泡在水裏都受不了。上一次毌丘儉将軍前來征伐之際,也就是因爲熬不過這大雨整日整夜的澆灌,沒辦法才撤軍而退的。”
“唉……行軍打仗非同兒戲,面臨艱險之際,再難熬也得熬,再難忍也得忍啊!”司馬懿伸出手掌拍了一拍自己的腰甲,深深一笑,“你看——本座不也是和前線将士一般時時刻刻泡在水窪裏處置公務嗎?”
“唔……司馬師兄您真是能以身作則,垂法于衆,我莫護跋實在敬服之極!”莫護跋畢竟曾在一代儒宗管甯先生門下受過教的,所以開口談吐之際頗有文通詞順之狀,到底與那些不知文學禮儀的粗蠻酋長大不相同,“行!我鮮卑兒郎亦自當一意追随于您,便是上刀山,下火海,冒箭雨也在所不辭!”
裴景在旁邊聽得連異族客軍酋長也這樣向司馬懿表态示忠,心底暗自訝異,這位司馬太尉當真是了得,竟連鮮卑蠻子也被他收在麾下整得服服帖帖的!
司馬懿也聽過管甯的介紹,知道莫護跋這位鮮卑酋長素來愛慕中華禮儀文明,對華夏的器物典章、泱泱風範一向欣賞之極。他心中一動,便依着管甯先前所教,微笑而道:“對了!莫護師弟,本座奉管甯師父之命,特将一物贈送于你。”說着,從桌案上取過一隻紅木方箱來,輕輕打開,一派耀眼的金光頓時四射而出。
“哎呀!這不是管師父先前所戴的那頂純金步搖冠嗎?”莫護跋一瞧,兩眼瞪得圓亮亮的!
隻見那座步搖冠通體上下金光閃爍,底座被雕成了一隻栩栩如生的鹿頭,鹿頭頂上分别向左方、上方、右方伸展開來七根細細長長的角枝,每根角枝上面都懸吊着一片片黃澄澄的金葉子。司馬懿将它托在手上,輕輕一搖,微風掠動,那步搖冠上的金枝金葉便閃動個不停,讓人看得眼花缭亂。
莫護跋滿臉漾出濃濃的笑意來:“好、好、好……”
“來,師弟,爲兄給你戴上!”司馬懿走上前來,莫護跋應聲向他單膝跪下。司馬懿先将他頭上披散如瀑的長發細心地绾起,然後小心翼翼地罩上了這頂純金步搖冠,再從發髻之中橫貫了一支梅花銀簪将他這冠牢牢固定住。瞧得這冠戴端正了,司馬懿這才松開了手,左看右瞅了一番,呵呵笑着點頭叫好。
莫護跋戴上純金步搖冠後,站起了身,一步一搖地就踏着雨水在帳篷裏踱起了步來,好像一個得到了心愛寶貝的孩子一般興高采烈。那明晃晃亮燦燦的步搖冠,在他頭上于搖曳晃悠之間流光溢彩,當真是妙不可言!
“好了!管甯師父知道你一向喜愛他這頂純金步搖冠,就托爲兄轉送給你了。莫護師弟,你且好好收下吧!”司馬懿撫着自己黑光水滑的須髯,笑吟吟地說道。
莫護跋聽罷,也不顧帳中積水頗深,“嘩”的一聲便跪了下去:“弟子衷心感謝管甯師父的贈冠之恩!”
司馬懿疾步上前,将他扶了起來:“師父贈你寶冠,也是希望你知書達理,将來成爲我大魏藩夷中的铮铮亮節之人啊!你千萬不要辜負了師父的這一番苦心才好!”
“是!是!小弟一定牢記師父的苦心訓誨,一定不負師父的殷切期盼!”莫護跋兩眼噙着淚花,上身直挺着,滿臉認真地看向司馬懿,“司馬師兄,小弟這裏尚有一事請求相助——我莫護跋既已傾心歸慕華夏文明,還請司馬師兄爲我等恩賜一個姓氏,如何?”
“賜姓?唔……你既有這等誠意,爲兄倒是不當予以輕加拂逆……”司馬懿聽了,背負雙手,在帳篷中來往踱了幾番,方才沉吟而道,“爲兄記得,管甯師父曾經給你莫護族留下一條親筆字幅,内容爲‘慕兩儀之嘉德,羨三光之懿容’。爲兄便從這十二字中取出兩個字來,建議你們一族改姓爲‘慕容’!”
“慕容?慕兩儀之嘉德,羨三光之懿容?慕容……”莫護跋将這個嶄新的姓氏反複地口中念叨了好一會兒,終于伸手一拍膝蓋,哈哈笑道,“師兄你改得好!改得好!我莫護跋從此就改姓爲慕容了——小弟從此就叫慕容跋了!”
說着,他回過身來一拍那鮮卑青年的肩頭,大聲笑道:“木延!我這像海東青一樣矯健的兒子——你今後再也不要用莫護這個粗鄙的姓氏了!你的姓名從此是慕容木延了!你還不趕快向你的這位司馬師伯跪下叩謝!”
“不必多禮!不必多禮!”司馬懿急忙上前一把扶住了慕容木延,同時側過頭來對慕容跋說道,“慕容師弟啊!你既已躬率全族上下歸順了我煌煌大魏,就且随爲兄一道大展身手,狠狠地将這逆賊公孫淵一舉收拾掉!隻要你立下戰功,爲兄一定不以華夷之别爲念,親書上奏,懇請陛下封拜你爲率義王!”
“瞧師兄您這話說得——師兄您的敵人,就是我慕容跋的敵人!就是我整個遼西鮮卑一族的敵人!您這樣的博學達禮之士能夠像親兄弟一般待我慕容跋,我慕容跋怎不會把一顆真心掏出來回報您呢?”慕容跋将頂上的純金步搖冠扶了一扶,滿面肅容,爽朗地講道,“您有什麽吩咐,盡管說吧!”
襄平城中金碧輝煌的僞燕王宮裏,外面“嘩嘩啦啦”的暴雨擊打着屋頂、地面的聲響,絲毫也掩不住殿閣内到處飄溢的歌舞絲竹之音。
頭戴貂尾鹿皮氈冠,身披大紅綢袍的公孫淵大腹便便地踞坐在雕龍王座之上,右手執着一方青銅古爵,向座下的諸位臣僚敬酒而道:“列位愛卿!朕……朕敬你們一杯!不,不,不,咱們大家一齊來向天緻謝。蒼天有意,祖宗有靈,降下神雨保佑我大燕萬世無敵啊!”
他話猶未了,僞燕的丞相王建已是谄媚地一笑,逢迎而道:“陛下!上天待我大燕真是不薄啊!上一次毌丘儉那厮率領五萬人馬進犯而來,結果在遼河西津口也被一場天降神雨淋了個焦頭爛額,撐不到半個月就倉皇而逃了。司馬懿這一次在咱們襄平城下也堅持不了多久的!”
僞燕禦史大夫柳甫也站起來同聲附和道:“是啊!是啊!陛下!這神雨下得這麽大,那些魏賊在城外的營栅土山怎麽砌也砌不起來的。今天早上老臣特地登上南城牆頭看了,他們每砌起一尺,就會被暴雨沖垮一尺!一個個卻還傻乎乎地在那雨水泥濘裏做無用功!”
公孫淵聽得連連叫好,臉上五官都笑得擠成了一堆。瞧着自己的主子龍顔大悅,侍中衛演也不甘落後,笑嘻嘻地獻媚道:“就是!就是!咱們的鎮國大巫師曲尼勒說了,這一次天降神雨還要再下一個多月的時間,那些魏賊在襄平城下就算不被咱們打跑,也一定會被那平地八九尺高的雨水給沖走的——我大燕當真是洪福齊天,百靈相助啊!”
“好!好!好!多謝衆卿的吉言相獻!”公孫淵心花怒放,将青銅方爵中的美酒一飲而盡,“朕與衆卿同喜同慶了!”
正在這時,他國中的征南将軍卑衍、平虜将軍楊祚卻面帶憂色,越衆而出,抱拳奏道:“啓奏陛下,這司馬懿布陣用兵确是詭變無窮,奄忽如神,可謂‘瞻之在前,忽焉在後;視之在左,忽焉在右’,實在防不勝防,攻無可攻!臣等在遼河津口與他交過手,知道他的厲害。如今他已繞着我襄平城列下數百裏土山連營,日夜不停地督促着魏兵頂風冒雨施工不已。倘若他這數百裏土山連營一旦合圍,則我軍形勢堪憂矣!”
“這個……”公孫淵聞言,笑容頓時一僵,放下了手中方爵,神情有些沉重起來。
“兩位将軍——你們多慮了!”衛演暗恨這兩個武将破壞了場中那一派歡樂祥和的氣氛,冷冷地駁斥他倆道,“這場神雨還會持續連降三十餘日,這可是鎮國大巫師曲尼勒的預言啊!司馬懿和他的那些蝦兵蟹将怎麽熬得下去?上次毌丘儉開始不也是信心滿滿地宣稱要在天降神雨之中與我大燕雄師對峙到底嗎?結果他也隻撐了十二三天就丢盔棄甲而逃……”
“衛侍中!神雨再厲害,也終究會有日出雲收的一天啊!”楊祚苦苦地勸說道,“咱們襄平始終是一座孤城。萬一到了天晴雨住的時候,司馬懿和魏賊卻若仍是堅持不退,咱們又該怎麽辦呢?”
“這有何難?這有何憂?”衛演滿不在乎地說道,“到了那時,他們早被神雨一個個澆成落湯雞了……就算他們想要前來挑戰,亦已被耗得士氣大弱,兵威重損,筋疲力盡,我大燕雄師正可以逸待勞,一鼓而全殲之!”
“唉!衛侍中你沒見過魏兵的厲害!你不知道,聽說那鮮卑蠻子莫護跋也率衆投奔了他司馬懿。司馬懿而今是如虎添翼,銳不可當啊!”卑衍雙眉緊皺,仍是憂慮不已。
“這也沒什麽可擔心的!”公孫淵雙目一擡,向座下群臣緩緩掃視過去,“他司馬懿拉攏了遼西鮮卑蠻族,難道朕在外面就招攬不到幫手嗎?王相國,你速速派人去與高句麗國君高位宮聯絡,以重金厚禮而啖之,邀請他在适當的時候配合咱們一齊聯手對司馬懿這隻老狐狸實施腹背夾擊!”
高句麗國将軍高允明與侍中高德來率領二萬精兵正從梁水上遊南下,在泥濘道中銜枚疾進。他們是奉了國王高位宮的命令,前往襄平城外去馳援公孫淵的。但同時,高位宮也給這支兵馬的主将高允明下了一個鐵的指令,在情勢危急不測的時候,他必須服從侍中兼監軍的高德來的每一句話。
當高句麗的部隊趕到距襄平城還有二百八十餘裏之遙的柳林口時,天邊已露出了一線魚肚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