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聽到這鼓聲,衆人的臉色就微微變了。“擂鼓求選”這道程序,是專爲出類拔萃之才而設的,可以不依常序而直接上場進入面試。但是,這幾日下來,“擺鼓求選”這道程序卻一直未被人啓動過。今天它這一響,算是破天荒了!
鄧飏眉尖一挑,吩咐親兵道:“什麽人竟敢擅自擂鼓求選?他真有什麽超群出衆之能麽?你且去喊他停手,明日再排名依序進來應選,勿得出這風頭!”
他話猶未了,司馬懿卻一擺手,喚住了那傳令親兵,道:“且慢!此人竟敢擂鼓而鳴、越次求選,必定自負有過人之才。這樣吧,你們且将他帶上來讓本座與鄧侍郎共同考驗一番!”
鄧飏臉色一滞,隻得幹笑道:“太尉大人既是如此不厭其煩,鄧某亦隻得恭陪末座,一睹此君的真才實學了!”
過了片刻,一位舉止斯文、氣宇儒雅的青衫少年被親兵領上了觀技台,原來他就是擂鼓求選的那個人。
鄧飏一見,便不禁皺了皺雙眉,右掌重重一拍木案,冷冷問道:“你這狂生,有何才藝竟敢擂鼓求選?拉得開幾石的硬弓?射得穿幾劄的牛皮?又舞得起幾斤的槊矛?”
那青衫書生雖是聽他問得淩厲,卻毫無懼色,彬彬然躬身而答:“啓禀大人,小生騎射之藝拙鈍之極,并無可稱之處。”
鄧飏雙目一吊,譏諷之色溢然而出:“那你這樣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區區儒生怎可這般狂傲自大,擂鼓求選?隻怕你一上戰場,一聞金鼓交鳴、箭矢飛響,就必會股栗而逃矣!”
那青衫書生卻不卑不亢地直起腰來講道:“行陣用兵,豈是隻在擢取匹夫之勇、健夫之技乎?小生年歲雖少,但自信手中一支筆足可抵得戰場上千杆槊矛!”
“你這狂生滿口胡言——”鄧飏被他頂得面紅耳赤,“來人!快将他亂棍打出!”
青衫書生聽了,禁不住縱聲長笑:“小生聽聞朝廷欲效前賢往聖破格取士之法而公開招賢,這才千裏迢迢從廬江郡趕赴而來!卻不料台場之上,竟是你這等葉公好龍之徒!真是誤盡天下英賢,冷卻壯士雄心!小生好不失望!”
“慢着!”司馬懿這時才緩緩開口了,“閣下年小氣銳,睥睨自傲,乃是許多儒生未經世事之通病,本座倒也有些理解。你既放得出偌大口氣,便當施得出偌大才氣方可!說什麽‘手中一支筆,可抵千杆槊矛’——那麽你的筆鋒必是相當快捷犀利啰?
“你也應該曉得,戰時作文,須當倚馬可待,下筆立成,而不能有絲毫的遲延。本座便令你當場寫作一篇《用兵論》來瞧一瞧,如何?”
那青衫書生沒料到這位老年長官一開口就直取要害,似乎比剛才那位鄧大人英明敏銳多了,便微笑而答:“這有何難?當年東阿王曹植踱行七步而能賦詩。小生雖不能及,但十步之内自信尚可作出一文!”說着,就在觀技台上緩緩踱了起來——他剛剛不多不少地踏到第十步之時,一仰頭朗聲而誦道:
聖人之用兵也,将以利物,不以害物也;将以救亡,非以危存也。故不得已而用之耳!然以戰者危事、兵者兇器,不欲人之好用之。故制法遺後,命将出師,雖勝敵而返,猶以喪禮處之,明弗樂也。故曰,好戰者亡,忘戰者危;不好不忘,天下之王。
夫兵之要,在于修政;修政之要,在于得民心;得民心,在于利之也。利之之要,在于仁以愛之、義以理之也。故六馬不和,造父不能以緻遠。臣民不附,湯武不能以立功。故兵之要在于得衆;得衆者,善政之謂也;善政者,恤民之患、除民之害。故政善于内,則兵強于外也。
曆觀古今用兵之敗,非鼓之日,民心離散、素行預敗也;用兵之勝,非陣之朝,民心親附、素行預勝也。故法天之道,履地之德,盡人之和,君臣輯穆,上下一心,盟誓不用,賞罰未施,消奸慝于未萌,折兇邪于殊俗,此帝者之兵也。德以爲卒,威以爲輔;修仁義之行,行恺悌之令;辟地殖谷,國富民豐;賞罰明,約誓信;民樂爲之死,将樂爲之亡;師不越境、旅不涉場,而敵人稽颡:此王者之兵也。帝王之兵,聖人若用之,四海何愁不定耶?
他這琅琅然一氣誦完,司馬懿聽得如醉如癡,回味許久,方才大聲喊道:“好!好文章!寫得有本有源,華實兼茂!鄧君,本座要他入我北伐軍中幕府,擔任秘書郎之職。”
太尉大人都這麽說了,鄧飏自然也隻得點頭稱是,便取過一張官牒準備填寫起來,向那青衫書生問道:“這位公子,你的門戶淵源是……”
“在下姓虞名松。”那青衫書生神情突然顯得有些緊張,額頭更是冒出了一層細汗。
“姓虞?莫不是陳留虞氏中人?那你可與邊氏一族有親?”鄧飏将筆一擱,臉色陡變,語氣也冷峻起來。
“前九江太守邊讓正是虞某的外祖父。”虞松咬了咬牙,仍是坦白而告。同時,他禁不住将殷殷求助的目光深深地投向了正自撫須不語的司馬懿。
鄧飏一聽,立刻就嚷了起來:“怪不得你不敢排名依序應試,原來你是害怕自己因門戶淵源遭查而被半途刷落啊!”他一邊嚷着,一邊起身向司馬懿肅然禀道:“太尉大人,那邊讓當年與太祖武皇帝有仇,所以太祖武皇帝将他戮而除之,并頒下嚴令禁锢邊氏親戚入仕。這個虞松,恐怕是不能選用了!”
“不能選用?爲何不能選用?太祖武皇帝也曾言:任人唯賢、不拘一格。這才是咱們招賢取士的準則嘛!”司馬懿面容一正,向他嚴詞駁道,“前太尉賈诩曾與太祖武皇帝有殺子之仇,太祖武皇帝卻仍是不計前嫌,對他信重有加!邊讓與太祖武皇帝之間的恩怨可比得上這一點麽?鄧君,你若一味拘于苛制,豈能爲我大魏招納到真正的英才奇傑?虞君既有文才巧思,且又願爲我大魏平叛大業效力,如何不可選用?本座選定他了!”
鄧飏駭然失色:“這……這是太祖遺令,您……您還須三思啊!”
“本座已向取陛下要得招賢選将之權,現在是代君取賢,你竟敢抗旨?”司馬懿面色一沉,盯視着鄧飏的目光立刻變得犀利如刀!
鄧飏哪裏承受得起?急忙連連稱是,不敢多言,繼續提筆又在牒上替虞松填了起來。
虞松雙目噙着晶瑩的淚光,向司馬懿一頭跪下:“司馬太尉不愧爲度量如海、魄力如山的當世雄傑!小生唯有盡心竭誠,誓死以報您的破格栽培!”
大魏景初二年正月十八日上午,漫天的雪花猶如片片鵝羽淩空旋落,飄飄灑灑,一直像羊絨毛氈一般覆蓋到天地的盡頭。
寒風不停地呼嘯着,一陣緊似一陣地将那面繡着“魏太尉司馬”五個隸書大字的軍旗高高地撩上半空,讓它招展成一片醒目的黑雲!軍旗之下,是一列列大魏士卒黑壓壓地排成一塊雄渾無比的方陣,戎裝整齊,肅然待發。
方陣兩邊道旁的白楊向天穹伸出如戈如矛的枯枝,密密麻麻望不到邊,透出一派森森然的殺氣來。三三兩兩的烏鴉不時從遠處飛來,停留在枯枝上面斂翅而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