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懿搖了搖頭,仍是在閣中列卿所坐的長席之上跽跪下來,軟中帶硬地說道:“陛下所賜者,乃曠代之恩典也;老臣所守者,乃萬世之禮法也。老臣深深謝過陛下您的曠代恩典,卻懇求您不要逼迫老臣無意中壞了這禮法綱常。”
“唔……司馬愛卿您既是如此謙遜持盈,固守禮法,朕就不勉強您了。”曹叡隻好任他在座前對面那條長席之上坐下,微微沉吟少頃,身形一正,直入正題,“司馬愛卿西征本是辛苦,該當在府休憩。但朕不得不勞駕召您前來,實是朝中出了要事,不可等閑視之。那公孫匹夫乃區區一個無賴反賊耳,隻因其擁據遼東山河之險、邊塞之要、士馬之衆,恐怕他日後會乘勢坐大。所以,朕不得不将此平叛重任托付于您,還望您千萬勿要推辭。”
司馬懿在席位上伏身而答:“老臣唯陛下之命是從,決不懈怠。區區遼東小賊,老臣願爲陛下剿滅之。”
“那麽,依司馬愛卿之見,這公孫淵會采取何等計策對抗我大魏王師呢?”
“啓奏陛下,老臣近來對遼東之事亦思之極深。依老臣之愚見,公孫淵欲與我大魏相抗,所用者不過三策:棄其城池而預先逃竄隐匿,避開我大魏王師之鋒芒而保全實力以爲後圖,此爲其上策;據守遼水天險而盡地利之益,扼住我大魏王師東進之路,務求禦敵于境外,此爲其中策;坐屯襄平而與我王師交鋒對峙,此爲其下策,則必被我軍盡擒而無疑。”
曹叡眉頭緊皺,追問道:“公孫淵在這三策之中最終會采用哪一條對策呢?還請司馬卿再加詳析。”
“在老臣看來,古語有雲:自知者明,知人者智。唯明智之士方能知己知彼、知長知短、知虛知實而預爲權衡取舍,先行立于不敗之地。公孫淵豈是這樣的人才?他貪利而不明、爲逆而無智,怎會甘心抛下襄平城中辛辛苦苦篡奪而來的珠池華宅,而逃入苦寒之地以保全實力?再加上他自認爲我大魏王師此番四千裏征伐遼東,實在是路途絕遠,役費難供,必是難以持久。所以,他定會生出狂妄自大之心而與我大魏王師對峙,則将先據遼水以拒之而後再退守襄平以抗之!這樣一來,他必将遁入中、下二策當中無法脫身。至此,老臣便有十足把握将他一舉殄滅!”
曹叡見司馬懿說得如此自信滿滿,便問:“司馬愛卿胸中既有如此籌算,朕相信公孫淵那反賊定然指日可破矣!卻不知您此番率師遠征一去一返之間,須當耗時多久?”
“啓奏陛下,老臣率師平叛,往百日,攻百日,再以六十日爲休息,則隻需耗時一年便足矣。”
他此語一出,在禦書房中同席旁聽共參的王肅、桓範、蔣濟、何曾、曹爽、夏侯玄等都齊齊吃了一驚——這位司馬太尉屈指之間,竟将平叛殄敵之期算得如此精确,實在是匪夷所思!
曹叡驚疑不定地看了司馬懿半晌,斜眼瞧了一下桓範、曹爽等。桓範向他還了一個堅定的眼神,替他暗暗打氣。曹叡這才咬了咬牙,輕咳一聲,清了清嗓子,道:“對了,司馬愛卿,您先前曾經提出要統兵十萬遠征遼東,朕卻有些拿不定主意。您也知道的,如今遼東狼煙乍起,東吳、西蜀都在邊疆虎視眈眈,磨刀霍霍,朕焉敢從東西兩翼抽出太多的兵力投向朔方?唉……上一次秦朗誤國,又将京畿虎豹騎禁軍折損了大半……朕……朕……也爲難!況且十萬大軍負糧遠征四千裏,恐生師繁役重,勞民擾衆之弊,反倒更爲棘手!所以,朕思前想後,隻能撥給您四萬人馬用以平叛!”
“四萬人馬?”在座諸臣一聽,紛紛失聲驚呼。
王肅、何曾等急忙舉笏出列:“啓奏陛下,公孫淵坐擁遼東兵馬十萬之衆,而司馬太尉卻帶四萬士卒與之對敵,如何可行?望陛下慎思。”
蔣濟也開口谏道:“王大人、何大人所言甚是。當年太祖武皇帝在白狼山一役擊破匈奴、烏桓,亦是用了六萬人馬啊……司馬太尉這四萬兵卒實在是太少了。”
曹叡滿臉苦笑:“諸位愛卿,如今我大魏三面受敵,确實隻有四萬兵馬可以提供使用。朕何嘗不想爲司馬愛卿多撥士卒以壯天威?可是……可是,東吳、西蜀那兩翼,朕又如何支應?諸位愛卿也給朕多多出謀劃策嘛……”
桓範見到曹叡向自己暗暗一丢眼色,便須髯一掀,離席出列,雙眸精光若電,正視着司馬懿,咄咄然言道:“人言司馬太尉用兵如神,所向無敵,怎麽,您今日遇上一個區區的公孫淵反倒怯了?這樣吧!司馬太尉若是畏難怕險,不如且将虎符轉而賦予桓某。桓某甘願代替您領軍出征,剿平遼東!司馬太尉,您意下如何?”
他這一席話抛出來,就等于将司馬懿直接逼到了死胡同,幾乎弄得他無法回旋。司馬懿眉峰一跳,神色有些複雜地盯着桓範看了好一會兒,卻見他仍是将目光硬硬地直迎上來,毫不退縮!他臉上表情變了幾變,終于一咬鋼牙,向曹叡俯首答道:“陛下既有此等苦衷,老臣也唯有誠心體念而無異言。老臣願率四萬人馬四千裏遠征遼東——”
他此話一出,曹叡與桓範不禁雙目一交,表情頓時爲之一松,司馬懿終于應允了!這一出“兩虎相鬥,坐收漁利”之計終于得手了!司馬懿以四萬人馬去硬剿公孫淵的十萬雄師,無論勝敗如何,他自己都會是“殺敵三千而自損八百”!隻要司馬懿的銳氣受挫,便是魏室的一大勝利!當然,最好的結局就是讓司馬懿在遼東被拖得上氣不接下氣,然後桓範便可輔助曹爽領兵前去增援——乘機攫取此番遠征遼東最後的勝利果實!
他倆正在暗暗稱快之際,司馬懿又開口奏道:“但是,老臣臨征之前亦有兩事懇求陛下恩準。”
“您但講無妨。”曹叡表面上是故作大度,心卻不禁提了起來。
“一是,請求陛下授予老臣招賢選将之權。兵訣有雲:兵不在多,而在于将。老臣所統之兵既是如此之少,若不再選良将賢材以輔之,豈非驅群羊而入虎口?萬望陛下恩準。”
“唔……您這個請求,朕準了。”曹叡原以爲司馬懿會向自己來個獅子大開口要錢要糧要權,卻沒想到他的請求竟是如此之輕,便一口答應了。
“二是老臣的這一道奏疏,請陛下允了。”
曹叡拿過那份奏疏一看,隻見上面寫道:
老臣谏曰,昔日周公營洛邑,蕭相造未央,而今宮室未備,本乃老臣之責也。然而自河以北,百姓困窮,外内有役,勢不并興。老臣以爲,宜當息絕内務,以救時急。
曹叡見了,臉色微微一紅,知道他是在暗暗勸谏自己停止修繕九龍殿等巨役工事,便将奏疏随手擱在禦案一邊,輕飄飄地答了一句:“朕知道了。朕會慎重考慮您的這份谏言的。”
司馬懿瞧見曹叡眉宇之間掠過一絲散漫之色,明白他下來之後必是又将自己這道奏疏束之高閣。一念及此,他不禁在心底沉沉一歎,什麽話也不想多講了。
“嗖”的一聲破空銳嘯,一支利箭疾射而至,猶如一道黑色的閃電,正中箭靶紅心!
校場上頓時轟然響起一片叫好之聲。卻見那放馬射箭的少年仍是胯下馬不停蹄,“嗖嗖”連聲,又放了兩支利箭,居然支支全中靶心!刹那之間,場下場上的喝彩鼓掌之聲更是震天價響了。
觀技台上,司馬懿穿着一身簡易服飾,遠遠望着那少年的表現,不禁微微颔首。坐在他身邊的監選副官、吏部侍郎鄧飏也點頭贊道:“太尉大人,這位少年英武過人,堪爲枭将良材,您完全可以将他納入軍中效力!”
司馬懿轉過頭來看了鄧飏一眼,捋着自己颔下的绺绺蒼髯,淡淡說道:“鄧君,你應該不知道,這個少年乃是本座帳下将領胡遵的長子胡奮,今年才剛滿十八歲。胡遵先前一直在私底下向本座推薦他這個兒子到軍前效力,是本座将他喝止了。我司馬懿用人行政,從來是光明正大,磊落無私!他兒子既聲稱有千夫之勇、一将之材,本座的意見就是,你是騾子是馬,也不消多言,隻管到競技場上拉出來公公開開遛一圈再說!大家說你行,你就行;大家說你不行,你就不行!這不,這小子就真的到這場中來一顯身手了。鄧君,你看他倒還不算辱沒了‘将門虎子’這四個字吧?”
鄧飏本是曹爽的心腹親信。他這一次被派到司馬懿身邊監選督考,也是奉了曹叡的密旨要嚴防秘阻司馬懿借着“招賢選将”之名私自安插羽翼。但這幾日招賢活動舉辦下來,鄧飏全程參與,竟是抓不着他的半點兒把柄。司馬懿所選用的人才,個個都是能力非凡,并無一人才職不符。便是眼前這個胡奮,鄧飏隐隐猜出他在幕後必與司馬氏有着親密關系,但他自己也毫無理由将胡奮從中攔下,畢竟他連發三箭而皆中靶心,确系一員可造之材!四方戎事正緊,也實是亟須他這樣的将才啊!所以,鄧飏此刻胸中再是疑雲叢生,也隻得賠着笑臉朝司馬懿說道:“太尉大人說得是。朝廷已經封拜胡遵将軍爲您此番北伐公孫氏的副帥——這胡奮和他父親爲赴國難而父子操戈同上疆場,也未嘗不是我大魏一段佳話!”司馬懿含笑點頭,喚過親兵吩咐下去:“你傳話給那胡奮,就說他已被朝廷選用了。官職暫定爲千夫長吧!”
鄧飏擡頭瞧了瞧日頭,見到天邊已有晚霞泛起,便探身問道:“太尉大人,今日天色将晚——您看招賢選将活動不如就到此爲止吧!”司馬懿看了看場上寥寥可數的幾個選手,略想了一下,便欲點頭應允。正在此刻,場外卻“咚咚咚”響起了擂鼓求選之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