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絕對不行!”桓範疾喝一聲,冷冷看了他一眼,“司馬仲達本人武藝超群,而且城府深密,處處設防,你所選的死士絕對近不了他的身旁!就算你一時擊傷了他,他隻要緩過氣來,抓住這個把柄大肆反攻,爾等焉有命在?大魏焉可久存?還是讓老夫再細細地想一想。”
曹爽正欲反駁,夏侯玄開口道:“昭伯(曹爽的字爲“昭伯”),桓伯父所言甚是——諸葛亮上一次派出的死士那麽厲害,不是也對司馬懿毫發無傷?咱們用這一招行不通!”
“這……”曹爽頓時語塞了起來。
桓範卻似沒有理會這一切,隻埋着頭不斷地邊踱步邊思忖着,也不知他在書房内踱了多少個圈子後,曹爽、夏侯玄、桓暢都等得昏昏欲睡了,他才蓦然一聲歡呼道:“有了!有了!老夫終于想出一計了!”
“什麽計策?”曹爽、夏侯玄、桓暢等精神一振,都不禁脫口問道。
“請陛下立刻下诏,強行征調遼東太守、樂浪公公孫淵入京擔任太尉之職,并令幽州刺史毌丘儉舉兵逼臨其邊境。毌丘儉是陛下的東宮舊僚,這事兒他應該會照辦的……”桓範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亮亮的,直視着他們三個人。
“這……這不是分明要把公孫淵逼反嗎?”夏侯玄一驚。
“就是要将他公孫淵逼反!”桓範兩眼像火焰一般亮得灼人,“司馬仲達爲人行事的風格,老夫一向很是了解,他最是喜歡嚴謹周密,萬無一失,這是他最大的優點,同時,這也是他的弱點。他此刻全盤計劃已是籌謀得密不透風,我們要從内部将其打破已是極爲艱難了!所以,我們就是要來個另辟蹊徑,以鄰爲壑,制造外部矛盾,把司馬氏的絕大壓力暫時轉移出來……”
“這……這樣做,會對我大魏不利啊!”曹爽也不無憂慮地說道。
桓範慢慢坐回席位上,臉龐淹沒在燈架的倒影之中,隻有那一雙眼眸仍在黑暗裏炯炯生光:“唔……公孫淵被逼起兵造反,固然對我大魏有所不利,但同樣也對司馬氏有所不利啊!司馬懿既已視大魏爲其囊中之物,依他的個性就決不會允許公孫淵染指!倘若不出老夫之所料,他在得知公孫淵起兵造反的消息之後,隻能是暫時按捺下自己篡魏自立的勃勃野心,抽出手來先行遠征去掃蕩遼東……這樣一來,董昭、崔林、高柔、王肅他們的勸進九錫晉相之事就非得‘擱淺’不可。”
“高!高!高!好一記以亂打亂的高招!”夏侯玄這時才明白了過來,目光一亮,無限欽佩地看着桓範,老話說得沒錯——到底姜還是老的辣呀!
曹爽含笑而贊:“桓伯父出手果然非同凡響!”
桓範這時的表情又恢複成平靜如水,他雙眉緊蹙,沉沉而歎:“唉……這條計策也算不得什麽高招。它治标不治本,不過是拖延一時的權宜之計罷了……公孫淵哪裏是司馬仲達的敵手?待到司馬懿挾掃平遼東之大勳凱旋之後,隻怕那時才是我大魏國步入險境的真正開始……”
“不管怎麽說,眼前這一場大劫總算是化解過去了。”曹爽心情輕松地站起了身,敬佩之極地看了桓範一眼,“回宮之後,爽便和太初(夏侯玄的字爲“太初”)一起建議陛下任命您爲車騎将軍和司隸校尉。桓伯父,愚侄等真該早一點兒來向您求助啊!”
桓範也拍了拍自己袍角上的灰塵,站了起來,一副淡然無事的表情,徐徐道:“你們先前恐怕都是嫌老夫這個人性格棱角分明,不好接觸,所以才對老夫敬而遠之吧?現在再說這些話,就是多餘的了……老夫生爲大魏臣,死爲大魏鬼,決心把一個‘忠’字扛到底!請陛下放心,他托付的重任,老夫定當竭盡所能,務求底定功成!”
他說到這裏,曹爽和夏侯玄的臉頰都頓時感到火辣辣的,眉目之間尴尬之色畢露無餘。桓範卻好像沒把他們的表情看在眼裏,自顧自地繼續講道:“如今天下兵權已大半落于他司馬氏之手,但幸而掌糧之權似乎尚未引起他們的注意……老夫既是真要選擇一個合适的職位來輔助朝廷,不如就請陛下讓老夫出任大司農一職!隻要陛下将全天下各州各郡的軍民糧倉抓在了手中,就等于掐住了四方諸侯的米袋子和命根子!他們手中無糧,又如何跟司馬懿造得起反來?”
諸葛亮的遺策
八月十五的月兒,又圓又大,玉盤一般高懸半空。渭河邊的沙灘上,鋪滿了一層亮亮的、淺淺的銀輝,白緞一般延伸到黑夜的盡頭。一切,宛若回到了建安十三年荊州長甯河畔那個秋天的夜晚。一切,皆如夢境浮現一般清晰。
河水面上躍動着燦爛的白光,漸漸模糊了司馬懿的眼睛。諸葛亮那偉岸峻拔的背影在月華的襯托之下顯得愈加浮凸。他,此刻正背對着司馬懿在緩緩撫琴。
琴聲純純淡淡,仿佛是用無形的筆墨書寫的另一種動人華章。司馬懿一瞬間仿佛回到了自己在靈龍谷求學的青年時代,那一切宏大的、細微的、昂揚的、婉轉的聲音,猶如暗夜剛剛誕生,帶着初生的清醒和天真撲面而來,萦萦繞繞,幽香脈脈。月光傾灑下的魚躍,悠悠遠山的鍾鳴,平平闊闊的河流,柔風拂過漫山青翠,草叢裏一隻野鴨破殼而出,岩壁下的靈狐正仰天而嘯……諸葛亮撫琴的手指靈動而又輕盈,如同兩隻展翅飛動的翩翩白鶴,那琴身是一片芳香四溢的花海,七根琴弦便是那一波波不斷湧來的花香。樂聲和花香雖然無形無色,卻都是可以滲入心靈深處的一道扉門,在那裏回回旋旋。司馬懿放松地、靜靜地谛聽,那道扉門徐徐開啓,如水的陽光汩汩流進,而那個魂牽夢繞的“她”的笑靥正漸漸飄近……他臉頰邊一串冰涼悄悄掠下,那是他瑩亮的清淚。
“铮”的一響,琴音戛然而止。司馬懿心頭一漾,立刻降回到真真切切的現實中。他禁不住失聲歎道:“好琴藝!真乃天籁佳音也!隻怕當年周瑜周公瑾的七弦之技也邈乎難及吧?”
諸葛亮在竹席上靜坐了片刻,方才緩緩轉過身來凝望着他,仿佛注視着一個相知多年的老友一般親切而自然。雖然他倆在關中也曾交過兩次手了,但平日裏都是他倆手下兵來兵往、将來将往,他倆臨陣見面的機會卻少得可憐——就算是見面,彼此也隻是隔着沙場遙遙相望而已,決沒有今天走得這般貼近。
他慢慢地舉起鵝羽扇扇動着,悠然而道:“司馬君,這麽多年過去了,你仍是風采依舊,可喜可羨啊!”說着,他大袖輕揚,掩住了口,悶悶地咳嗽了一聲。
司馬懿卻依然靜靜地正視着他,柔聲說道:“孔明,你也要多多注意自己的身體才好!”那溫暖的聲音裏,赫然透出一份莫名的親切和關心來。
諸葛亮擺了擺手,斂去臉上的一絲痛楚之色,緩緩從衣襟之處拿出一塊物件來,托在掌上。司馬懿一瞧,不由得心頭怦然一動。卻見它正是自己二十多年前在荊州沉璧湖上木舟之中贈給他的那塊西漢未央宮瓦當!它上面的應龍紋飾依然是那麽栩栩如生!他略一遲疑,輕輕吟道:“黃漆硬把赤瓦污,奸心費盡終不得。雨刷雲收日出處,還我炎漢真顔色!孔明你當年作的這首詩,至今誦來仍舊是清越入雲啊!”
諸葛亮卻面色平靜,淡淡道:“仲達你莫非已經忘記了,這塊瓦當可是你當年親手贈送于亮的。”
司馬懿的臉色微微一滞,緩緩言道:“天下大勢,順之者昌,逆之者亡。孔明你如此殷殷邀吾前來,恐怕不會是再來談這理勢之辯吧!”
“不必,不必。這塊大漢宮阙瓦當,當年是從水中而來,如今亮還是送它回歸水中而去吧!我想,你我二人都已不必将它系留于身了。它本就該在當年與孔大夫、荀令君他們一道殉葬的了……”諸葛亮以一種平靜得近乎淡漠的語氣說着,一揚手,便将那塊未央宮瓦當“咚”的一聲遠遠抛進了緩緩東流而去的渭河水中,隻泛起了微微幾圈波紋之後便杳然消失了……
司馬懿見了,心頭一陣輕震,一時竟不知該講什麽才好。
諸葛亮轉過了臉,迎着他深深一笑:“這幾日亮一直在思索你當初在建安十三年長甯河邊所講的那個發生在野河縣裏的那個故事,它對亮的觸動很大。你說得沒錯,天下之交争者,其實不在名器,不在禮法,不在權勢,而應該是在民心的向背!老百姓最需要的,不是什麽名器,不是什麽正統禮法,而是一份溫飽、一份安甯、一份自在。亮已在益州裹挾着百姓折騰了太久了,是到了該結束的時候了。”
司馬懿的臉上微微波動,他也沒有料到以諸葛亮之睿智頑強,今日竟也說出這樣一番話來!于是,他沉吟了一下,輕輕一歎:“可是不謀不動,不思不慮,坐困一隅,本也不是你諸葛孔明的作風啊……”
諸葛亮長長一笑:“這六次北伐,亮已極盡到了所能。亮是有自知之明的,仲達,你赢了!”
這一段話便如一串霹靂自天而降,“轟”的一下震住了司馬懿!他怔怔地站在那裏靜了許久,一時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終于,他慢慢反應過來,眼圈便倏地紅了:“孔明——你……”
諸葛亮避開了他的目光,指着竹席旁放着的那一條長長的木匣,向劉諾和牛金示了示意,道:“你倆把這木匣打開!”
木匣打開,赫然現出一卷巨大的畫卷,橫幅約有七八尺寬。
在司馬懿驚訝莫名的目光中,諸葛亮輕輕吩咐道:“将它拉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