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範設局
洛陽桓府書房的正壁之上,高高地懸挂着一條白絹字幅,上面寫着一排龍飛鳳舞,矯健遒勁的《荀子》隸書古文:“君子養心莫善于誠,至誠則無它事矣,唯仁之爲守,唯義之爲行。”
在這條字幅之下,兖州牧桓範正在伏案揮筆疾書他的爲政專著《世要論》:
在上者,體人君之大德,懷恤下之小心;闡化立教,必以其道;發言則通四海,行政則動萬物。慮之于心,思之于内,布之于天下;正身于廟堂之上,而化應于千裏之外。雖黈纩塞耳,隐屏而居,照幽達情,燭于宇宙;動作周旋,無事不慮。服一采,則念女工之勞;禦一谷,則恤農夫之勤;決不聽之獄,則懼刑之不中;進一士之爵,則恐官之失賢;賞毫厘之善,必有所勸;罰纖芥之惡,必有所沮。使化若春風,澤若時雨;消凋污之人,移薄僞之俗;救衰世之弊,反之于上古之樸;至德加于天下,惠厚施于百姓……
正當他順着自己構思好的腹稿握管潑墨一氣而寫之際,書房的室門被人從外面“笃笃笃”地敲了幾下。
“誰啊?”桓範頭也不擡,繼續在絹帛上筆走龍蛇地寫着。
“父親大人,武衛将軍曹爽、中領軍大人夏侯玄兩位前來求見!”桓範的長子桓暢在書房門外輕輕地說道。
“哦?那就讓他們進來吧!”桓範一聽,不由得擱下了手中毛筆,向外面答了一聲。
房門“吱呀”一響開了,身着便服的曹爽、夏侯玄趨步走了進來。桓暢跟在後面,順手便将書房木門緊緊關上了。
“兩位賢侄深夜前來相見,有何要事啊?”桓範緩緩端起案頭一盞清茶,漫不經意地呷了一口。
那曹爽和夏侯玄聞言,互相對視了一眼,表情卻是顯得異常複雜,“吭吭哧哧”地說不出個什麽來。桓範一見,便已瞧出他倆似有難言之隐。他正暗暗納悶之際,桓暢已是輕輕推了夏侯玄、曹爽一下,正容而道:“家父素來光明磊落,無心不可與人共見,無事不可與人共言。您二位既稱是爲公事而來,爲何到此卻又猶豫難言?”
夏侯玄聽了,沉吟片刻,終于一咬鋼牙,肅然道:“桓伯父,侄兒等此刻深夜前來叨擾,實是爲了莫大之公事而來,萬望伯父予以支持。”
桓範放下茶盞,點了點頭:“沒關系。你等有何公事,但講無妨。”
“桓……桓伯父,您知道您這次被陛下突然下诏召回洛陽述職,此事幕後的真正原因是什麽嗎?”曹爽也鼓起勇氣開口問道。
聽得曹爽如此一問,桓範的面色微微一僵。他先前心頭的那一絲疑惑立刻冒上了腦際:這一次自己在兖州刺史任上本來幹得好好的,卻突然被陛下一紙诏書召回了洛陽京城述職。不料到了京城之後,陛下又将自己擱了起來,竟遲遲不召自己進宮面聖。這些他一直有些莫名其妙。
曹爽注視着他的表情,繼續又問:“在您回府候旨召見的這段時間裏,有哪些大臣登門造訪過您呢?”
桓範聽了,臉色又是一滞。是啊!在自己回府候旨召見的這八九日裏,董昭、崔林、高柔等公卿宿臣倒是絡繹不絕地進入自家府中前來探晤,但自己因爲一心要撰寫《世要論》,便對他們隻以一刻鍾爲限,常常是沒談上幾句話就把他們攆出府去了。他心念電轉,肅然問道:“兩位賢侄,你們究竟想與老夫交談什麽?有話直說嘛!”
曹爽輕咳了一聲,轉臉看了夏侯玄一眼。夏侯玄整了整衣襟、挺了挺身闆,恭然道:“桓伯父,我家先父和曹真伯父當年都曾經留下遺言,‘國有難,找桓君;君有危,求元則(桓範的字爲“元則”)。’他們都熟知桓伯父您一向堪爲朝廷柱石之臣,倘若社稷有難,須當前來求您相助……”
桓範聽到後來,臉色驟變:“朝中已有危難?”
“桓伯父您還沒看出來嗎?”曹爽緩聲而道,“當今朝廷,已有鷹揚之臣崛起于蕭牆之内!”
“鷹揚之臣?”桓範一聽,低下頭思忖片刻,慢慢說道,“莫非你們是指司馬仲達?”
“不錯。桓伯父,您瞧,司馬懿如今是黨羽爪牙遍布天下,勢力根深日久,非同小可——他的世交舊友裴潛是鎮北将軍,他的親家翁滿寵是鎮東大都督,他的心腹僚屬王昶是鎮南将軍,他的弟弟司馬孚最近升任爲尚書令,他的堂弟司馬芝是河南尹……大魏天下從外到内四面八方的軍政實權可以說都被他和他的黨羽聯手操控着。他不是鷹揚之臣,那還有誰是?”
盡管曹爽講得言之鑿鑿,桓範聽罷,還是一臉的不以爲然:“仲達的爲人,桓某還是非常清楚的。他不是那種飛揚跋扈、權勢熏天的鷹揚之臣!況且,如今他東征西戰累有大功,擁享莫大福祿而足可安度天年,豈會晚年喪節而行此王莽、董卓之事耶?你們實在是過慮了!”
“桓伯父,您此言有差也!依愚侄之見,自古以來,大凡枭傑雄霸之崛興,其始必有絕大之功業,足以聳動人心,能令朝野畏服,然後可以爲所欲爲,潛移國祚于無形。而今,以司馬懿之勢觀之,不正如此乎?”夏侯玄仍是固執而道。
“司馬仲達的累累豐功,不是讓人畏服,而是讓人敬服!”桓範盯了夏侯玄一眼,“他也是儒門清流出身,豈會違心背教而施枭獍之行?”
“不管是‘畏服’還是‘敬服’,他若仗此功勳與勢力來逼宮挾主,都會令人‘心服’啊!他如今已經擁有這份咄咄逼人的實力了。”夏侯玄一臉的沉痛之色,“您知道嗎?近來董昭、崔林、高柔、王肅、何曾等都已在私底下悄悄串聯署寫勸進表。據他們傳出的口風,他們就要聯名推舉司馬懿擁享九錫之禮、登上丞相之位……”
“什麽?竟有這事?”桓範一聽,微微變了臉色,聯想到這幾日來董昭、崔林、高柔、王肅等竄進自己府中那些神神秘秘、語焉不詳的動作和神态,他恍然大悟了!然後,他目光一凜,看向曹爽、夏侯玄:“你們爲何要跑來告訴老夫這些情況?你們究竟是受了何人指使?”
曹爽和夏侯玄相互對視一眼,這才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曹爽從袍袖間取出一卷黃絹來,輕輕展開,肅然念道:
“桓範接旨……”
桓範一聽,一怔之下,慌不疊地應聲而起,帶着桓暢來到書房下位面北而跪:“老臣率犬子桓暢接旨。”
曹爽款款念道:“當朝已呈幹弱枝強,尾大不掉之勢,朕甚以西事爲憂,而桓愛卿智廣謀深,可托重任,着汝傾心籌謀,爲朕排憂。欽此!”
桓範此刻消息再不靈通,也懂得了聖旨中“幹弱枝強,尾大不掉”“甚以西事爲憂”這些說法是指向誰的了。但是,自己真的要站出來與司馬仲達正面較量、制衡嗎?他可是自己的師弟,自己的薦主啊!然而,這一邊的秤盤上站着的又是陛下!“食君之祿,憂君之事,殉君之難”,不正是自己多年來立身從政的圭臬嗎?自己當年爲了避世高遁,在漢魏嬗變之際刻意隐居不仕……本來以爲大魏開國啓運,自己從此可以在魏朝從一而終,沒想到今天還是被推到了魏室與司馬氏逐鹿競權之際的風口浪尖之上!自己……自己究竟應該何去何從呢?他正在苦思冥想之際,桓暢從他身後悄悄拉了一下他的衣角,輕聲道:“父親大人!我桓家曆代以忠義之道傳家繼世,您此番若能替大魏力挽狂瀾,排憂解難,則日後必成我朝中興第一勳臣,定能流芳百世的……”
聽了兒子這番天真得近乎可笑的話,桓範仍是默然不答。這時,夏侯玄、曹爽卻雙雙“撲通”一聲跪倒在他面前,哀哀而泣:“桓伯父,愚侄等就代陛下求求您了……”
桓範靜靜地聽着,臉上表情泛起一陣激烈的抽搐,終于緊咬鋼牙,“砰”地叩下頭去,同時恭恭敬敬地伸出手來:“老臣……老臣接旨。”
看到桓範接下了這道聖旨,曹爽、夏侯玄就像心頭終于放下了一塊巨石一般。他倆和桓暢偷偷交換了一下眼神,眉宇間都露出了一縷釋然之色。
曹爽面容一正,向桓範開門見山地問道:“桓伯父,如今情勢緊急,您此刻可有什麽遏制司馬懿的妙計嗎?”
桓範握着手中那劄诏書,就像握着一塊燒紅的烙鐵一樣,拿也不是,放也不是。他最後将它橫放在自己雙膝之上,朝着曹爽苦苦一笑:“老夫這時哪有什麽妙計?眼下單從朝廷内部尋找助力來遏制仲達,那已是絕無可能。你們自己剛才也說了,他黨羽爪牙遍布天下,而且都已各據要津,手握實權,朝中已然無人再可制衡于他了!以前尚書台還沒落入他的掌心之中,但現在司馬孚已經接任了尚書令一職……朝廷這最後一個堡壘也幾同失陷……唉!難!難!難!”
他正說之間,雙眉一擰,似乎又想起了什麽:“不過……他此刻不正在與僞蜀諸葛亮交戰嗎?倘若諸葛亮能在前方疆場之上一挫他的銳氣,他便會在謀取九錫、相位的行動上有所收斂的。”
“桓伯父您有所不知,諸葛亮現在已經挫不了他的銳氣了!十日前上方谷一戰,諸葛亮苦心設伏,非但沒能将他燒死,反而白白折損了數十萬石糧食。據我等在前方的眼線傳來消息說,諸葛亮也拿司馬懿無可奈何,反倒是被司馬懿逼得郁郁成疾,拖不了幾天便會敗退回蜀了!”夏侯玄向他坦陳相告。
“唔……那就真的是有些棘手了!”桓範聽完,不禁雙眉緊鎖,站起身來,背負雙手,在書房内緩緩踱步轉起圈來,“讓老夫再細細地想一想,究竟還有沒有其他的應對之策!”
“幹脆咱們挑選一批死士,潛入關中大營,把司馬懿……”曹爽伸出手來,平直如刀,做了一個猛地下劈的動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