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農的語調平實真純,像是對闊别多年老朋友的問候,既無常人見到高官顯宦時的惶恐失态,也無山野村氓那般的粗俗無禮。他從心底裏把自己當作極平常的人,也把世上所有人視爲極平常的人。禮畢,環顧四周,他向着衆人一笑,那是純淨若山澗小溪的笑。
諸葛亮不禁被感染了,也難得地微微一笑。好久沒有這樣笑過了,他心下想道。這位老人家的生活何等逍遙自在啊!本相真羨慕他啊!二十六年前,本相在南陽隆中草廬躬耕待時的心境,除了那一腔豪情壯志之外,似亦與這老農今日表情一般純淡天成啊!可惜,這樣的日子,隻怕在自己的餘生中再也享受不到了。
他搖着鵝羽扇,低低地吟了一句:“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帝力于我何有哉?老人家真是好清福啊!”
那老農歪着腦袋瞅了諸葛亮片刻,道:“這位大人還羨慕咱們草民的這等‘清福’嗎?您可真是說笑了……”
諸葛亮微微而笑:“怎麽?您不相信?退回到二十多年前去,本……老夫也還不是和您一樣‘臉朝黃土背朝天’地在田地裏摸爬滾打!雖然身體累是累了點兒,心境卻舒暢得很呢!老人家,您今年的糧食收成還好吧?日子過得惬意嗎?”
“唉……今年自三月初起就一直大旱到今天,這地裏的糧食收成又怎麽好得起來?”那老農蹙了蹙眉,說道,“還有,咱們司馬大将軍與你們益州的諸葛丞相一直鬥了四五個月還難解難分的……您說,咱們的日子怎麽惬意得起來?”
“是啊!司馬懿爲了填飽他那群虎狼之卒的肚子,一定會派出奸官酷吏來逼你們交納苛捐雜稅吧?”姜維憤憤地問道。
“司馬大将軍他不是這樣的人。他是愛民如子的大善人。”那老農橫了他一眼,“他的士兵是在自己的屯田莊園裏自給自足的,從來不到咱們這些庶民手中搶占什麽便宜。這幾年來,他還借着‘關中近賊,民宜靜撫’的名義上書朝廷給咱們免了不少賦稅呢……”
諸葛亮靜靜地聽着,他原以爲中原百姓在以法家之術立國的僞魏裏會過着饑寒交迫、民不聊生的日子——現在看來,自己的有些認識可能是有些偏差了。
姜維聽了,卻不禁更加憤憤然起來:“聽您這老漢這麽說,那僞魏還有足可稱道之處啰?您知不知道,這是那曹賊爲了籠絡人心而向你們施展的‘陽予陰取’之術。實話說了吧,還不是咱們丞相大人銳意前來北伐威脅到了他曹魏的統治,曹賊才不得不用這些小恩小惠來羁系你們的,否則你們早被盤剝淨盡了。”
老農拿眼直盯着他,很是倔強地說:“這位長官,别的地方情況究竟怎麽樣,我老漢不清楚。但在司馬大将軍的治下,我老漢自喜還是可以安然無憂地坐享清福的……”
姜維正欲反唇駁斥,卻被諸葛亮一擺扇給止住了。諸葛亮看着那老農,悠悠地說:“老人家,待我大漢王師一舉蕩定關中之後,必定廣施仁政,讓您享受到比今天優渥百十倍的清福!”
那老農聽了,用手中羊毛巾拍了幾拍自己葛衫上的灰土,呵呵一笑:“這位大人您哄我老漢開心呢?他諸葛丞相真能給我老漢帶來百十倍的清福?我老漢是打死也不相信!前天他們軍屯裏一個士卒還哭着和我老漢談起,他媳婦寫了一封急函來,裏面說,‘夫君,家中田無耕、兒無食、賦已納、罂已空,何以持久耶?’弄得他堂堂八尺男兒,哭得像一個小孩兒似的……”
諸葛亮全身一陣劇震,猛地重重咳嗽了幾聲,目光倏地抽向了劉諾:“真的?軍中竟有這等事體?你爲什麽不給我禀告?”
劉諾漲紅了臉,嘴唇嚅動了數下,低下頭去不敢擡起。
諸葛亮頓時全明白了。他靜了半晌,才緩緩說道:“益州百姓,爲了匡漢大業而如此犧牲,我們全軍上下都會永記不忘的。我們大漢王師一直興兵北伐了五次,曆時長達六年,真是苦了他們了!日後大漢收複中原,一統天下之後,便會減免益州百姓賦稅六年以作補償,這或許便夠了吧?”
說着,他轉頭看向那老漢而道:“我大漢乃是華夏正統,豈容曹賊竊位自居?正所謂‘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隻有我大漢才堪爲天下士民歸心之所,才能真正撥亂世而返太平,老人家,您說是不是?”
那老農坐在田埂上,雙手抱膝,嘿嘿笑了幾聲:“大人您前邊的話還講得有仁有義,在情在理,但您後邊的話可就有些強詞奪理了!要說古今正統,莫過于上古的三皇五帝。可是今天誰還會請他們的後裔來做天子呢?大漢曆時已有四百餘年,其間雖有文景之治,有孝武之雄,有光武之明,但溯本究源,那高祖皇帝龍潛之際,亦不過是區區一介亭長而已!那個時候,誰能料到他将會是滅秦而立的真命天子呢?今日漢室不振,其因種于當年桓、靈二帝之際的君昏臣佞,天棄民離,故而‘黨锢之患’‘黃巾之亂’‘十常侍之禍’接踵而至,幾令人心澌滅無餘。正緣于此,自大魏黃初元年以來,中原各州境内竟無一起以複漢之仇爲名的起義!那麽,請問大人,您憑什麽又認定非漢室之正統而不可終天下之戰亂呢?”
姜維聽着聽着,臉色漸漸就變了,他正欲勃然發作,諸葛亮卻似已瞧見他的反應,及時用手中的鵝羽扇在他手背上輕輕一拍,再一次止住了他。
那老農繼續旁若無人地侃侃說道:“天下重歸太平,亂世幹戈盡息,本就是當今天下士民的最大心願,無論是遠在江東的父老,還是近隔劍閣的益州兒郎,其實莫不如此。真有天縱之英、超世之傑,他也唯有撫之以道,順勢而爲。似你們那位諸葛丞相一味狂逞機巧心智,假重振正統之名,越俎代庖,自诩爲替百姓謀利而将他們送上勝機渺茫的浴血之途,可不謂之‘攪亂世道而以紫奪朱’乎?”
“何方狂佬!竟敢在此妖言惑衆!”姜維再也忍不住了,一聲大叱,拔刀而出便要架在那老農的頸上!
瞧着姜維氣憤填膺的樣子,那老農卻先是微微一怔,爾後便是淡淡一笑。他這一笑恬和自然,宛若野嶺荒原中的百合花,又若深山幽谷裏的一脈清泉,明淨得一望見底。一時之間,姜維隻覺胸中一空,手中一僵,那刀竟是劈不下去了!
“伯約……你且讓這位老人家把話講完!”諸葛亮喝退了姜維,又掩口咳嗽了幾聲,便望向老農來,“老人家究竟是何方隐世高人?諸葛亮在此失敬了。”
那老農拂須一笑,道:“原來大人您便是諸葛丞相啊!老夫失禮了。老夫乃颍川人士,姓胡名昭,字号卻與諸葛丞相您的字相同——‘孔明’。”
“原來您是當年靈龍谷‘紫淵學苑’管甯親師座下的高徒胡昭先生?”諸葛亮面色一變,“那麽,您也是司馬仲達的同門師兄弟了?”
“不錯。”胡昭右手捋髯,徐徐含笑而道。
諸葛亮也深深地笑了:“孔子西遊而遇楚狂接輿,屈子行吟而逢汨羅漁父——亮今日出巡而見胡先生,可謂不虛此行矣!”
“諸葛丞相乃一代聖賢,胡某那一番管窺之見讓您見笑了。”胡昭謙遜而道。
諸葛亮擡起頭來,遙望着天際一縷悠悠飄移的白雲,沉沉而道:“您的這些話,亮下來之後必會細細思悟的……”
胡昭仍是微微笑着,忽然從腰間解下一雙方方的木屐來,托在掌中,道:“唔……老夫差點兒忘了,老夫那個司馬師弟托老夫送給諸葛丞相您一件禮物——便是魏國博士馬鈞爲他制造出的這一雙軟材平底木屐。他說,諸葛丞相您日後在登山攀坡之際,倘若碰上什麽蒺藜之類的銳物,您穿上這雙木屐應該用得着。”
諸葛亮接過那雙軟材平底木屐拿在手中拈了幾拈,覺得它們的質地蓬松柔韌而且富于彈性,任何銳器在底面上一紮就陷了進去,但又無論如何也刺它不透。他腦中一個念頭霍然一閃:這樣的木屐正是自己所發明的那“鐵蒺藜”的克星!
他的嘴唇抖了幾下,緩緩垂下了眼簾:“胡先生,有勞您替本相帶一句話給仲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