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了半晌,司馬懿才道:“好了,今晚爲父要和你們談一談正事了。”說着,他把眼色向營帳門口那邊一丢。司馬昭會意,疾步走到帳門處,吩咐那些親兵守卒道:“你們且去二十步外嚴加把守,千萬不可讓任何人靠近打擾。”
然後,他又回到帳中,在司馬師身畔肅然而立。
司馬懿倚坐在鋪着虎皮的榻床上,雙眼正視着他這兩個寶貝兒子,滿面沉肅地說道:“師兒、昭兒,今晚爲父要告訴你倆一些‘幹大事、立大功、成大業’的本源之訣了……你倆可知道,我司馬家自秦末群雄逐鹿以來,便是根深葉茂的殷國王族貴胄?你們的太祖司馬卬就是第一代殷國王君!隻因當時他所面對的劉邦、項羽等俱是天縱勁敵,故而他才會黯然退出逐鹿之場,不複以争王奪霸爲念,而是靜下心來細細經營‘化家爲國,可大可久’之宏圖。這樣說來,我司馬家才是源遠流長的世家望族,而絕非沛郡曹氏、夏侯氏那樣的鄉豪村夫之輩所能比拟的!
“而且,在爲父自幼所受的門風家教當中,我們作爲真正的世家望族,是決不會以流俗之見的‘代代自有高官出’爲立家之基的,而是以‘代代自有英才出’爲持家之本。你倆都清楚的,我的高祖司馬鈞大将軍,生前那是何等地雄毅威猛,懾服羌賊而名震塞外;你倆的曾祖(司馬儁)曾經身任颍川太守,一手扶植起了颍川鍾氏、荀氏、陳氏等清流名門;你倆的祖父(司馬防),更是智略絕倫,品行無雙,當年的太祖武皇帝見了他也不禁折節盡禮而事之;你倆的叔祖父(司馬徽),亦是荊楚高士之冠,連諸葛亮、裴潛、孟建等名相賢牧都出自他的門下……你倆如今挾我司馬家世族多年積累之資,再加以自身超群出衆之才,難道不能一步登天,更鑄輝煌嗎?”
司馬師、司馬昭聽得熱血沸騰,激動不已:“父帥放心——孩兒一定乘勢疾進,精益求精,力拓大業!”
“那就好。爲父也相信你們一定能行的——一定能将我殷國司馬家的宏圖大業繼往開來,發揚光大!”司馬懿目光一凝,盯視着他倆,又徐徐道,“今年涼州玄川河溢湧而出的那座‘靈龜玄石’圖谶拓文你倆看到了吧?對它,你倆有何感悟?”
司馬師和司馬昭對視了一眼。然後,司馬昭暗暗推了一推司馬師。司馬師這才鼓起勇氣,上前躬身說道:“父帥,孩兒若是将自己心中感悟說了出來,您可不要譏笑孩兒妄自尊大啊!”
司馬懿一聽,心底暗暗一喜,臉上卻毫無異色:“哦?你有何感悟竟是說不出口?但講無妨嘛!爲父決不譏笑!”
“父帥,老實說,孩兒自從看到那‘靈龜玄石’圖谶拓文的第一眼起,就暗暗感覺到這些谶文寫的就是我殷國司馬家——‘金馬出世,奮蹄淩雲,大吉開泰,典午則變’。這‘金馬’不正是指我司馬家嗎?還有那‘典午’二字,昭弟他是喜歡咬文嚼字的,竟看出了‘典者,司也;午者,馬也’的蘊意!”
司馬懿心頭一震——好厲害的司馬昭!果然是思維敏捷,明察秋毫!一念及此,他喜意頓生,便将目光轉向了司馬昭:“子上,你這個解析倒是絕妙啊……”
司馬昭俯身恭然道:“父帥——這‘靈龜玄石’上的圖谶确是應驗在我司馬家身上的。孩兒細細觀察了它上面那八匹騰空而起的駿馬圖形,恰巧與咱們宗祠裏供放的那方‘殷王之印’上面駿馬之鈕的形狀完全相仿啊……”
司馬懿聽着,心頭暗想,你倒是聰明乖覺得很!你哪裏知道——這“靈龜玄石”上的“八駿騰空”之圖就是你祖父司馬防在前朝建安年間讓工匠們按照“殷王之印”的駿馬之鈕雕刻而成的。那座“靈龜玄石”後來被司馬防千方百計搬運到玄川河畔埋了下來,至今已有二三十年的光景了!如今爲父秉钺持節重兵在握,這才吩咐牛恒帶人讓它乘着河水暴溢之際而“橫空出世,啓告天命”……但這一切内幕情形,他卻是永遠埋在心底,永遠也不會向兒子說破的。
他定住心念之後,淡然道:“昭兒你這番話倒與你的嶽父王肅大人的一些言語不謀而合了。他也認爲這座‘靈龜玄石’圖谶橫空出世,恰是昭示着我殷國司馬氏乃是時順民從,天命攸歸。所以,像董昭、崔林、高柔、何曾、傅嘏等這樣的睿智通明之士已然紛紛歸心!他們甚至提議要在爲父此番擊敗諸葛亮之後,聯名推舉爲父擁享九錫,晉位丞相……昨天董昭司徒還寫來密函詢問爲父與諸葛亮對敵時的情形呢。”
司馬師、司馬昭兄弟倆欣然相顧——看來,我司馬家祖孫三代苦心經營的“異軍突起,後發制人,扭轉乾坤”之大業,到了今天終于結出了累累碩果!
司馬懿從書案後面拿出一封帛書,推到了司馬師、司馬昭二人眼前。他倆凝眸一看,隻見上面正是數行父帥飛揚靈動的大字:
董司徒親啓:
諸葛亮志大而不見機,好兵而無權略,多謀而少明斷,此番跳梁西來,雖提卒十餘萬而已堕吾妙計之中!公等皆不須爲憂,請靜候捷報。
——原來,這是司馬懿寫給董昭的複函。
司馬昭看罷,沉吟片刻,言道:“不知父帥您準備對諸葛亮施何等妙計而出奇制勝?”
“昭兒啊!你今日總結的那‘三字妙訣’實在是精辟啊!爲父對付諸葛亮,便是‘先持而後用忍,先忍而後尋變,尋變而後出奇’!”司馬懿緩緩道,“諸葛亮如今既有屯田養兵之變兆,爲父就須得随機應變、出奇制勝了。”
“父帥又想如太和五年那一次那樣去狙劫諸葛亮身後的糧道?”司馬師小心地問道。
“唔……師兒,你要記住,對付諸葛亮這樣的勁敵,你永遠隻能用新招去攻擊他。再高明、再厲害的舊招,也不能重複使用。”司馬懿爲了把自己多年來征戰殺伐的心得體會傳授給這兩個兒子,不惜以長篇大論來啓發和教誨他倆,“如今斜谷道一線已被諸葛亮五步一崗、十步一哨地全程監控了,爲父再去劫他的糧草,必會碰壁而歸。不過諸葛亮設在五丈原大寨處的糧倉,爲父倒是頗想去奇襲他一把!”
“狙劫近在眼前的蜀軍糧倉?父帥的謀劃好生出奇!不過,聽說諸葛亮現在也是最怕父帥襲劫他的糧草,在五丈原大寨周圍到處都設了糧倉:一處設在北面的渭河之濱;一處設在西角的九盤山;一處設在了南邊的‘上方谷’……”司馬師對蜀軍營盤布置情形甚爲熟悉,仿佛盡在胸中裝着一般,随口便道了出來。
“這諸葛亮實在狡猾——他連設置糧倉也要來個‘狡兔三窟’,比當年袁紹把所有的糧草都隻囤積在烏巢一個地方要聰明多了……”司馬昭感慨地說道。
司馬懿背負雙手在營帳中踱了起來,微微皺緊了眉頭,沉吟片刻,言道:“不管是他的渭河濱糧倉也好,九盤山糧倉也好,上方谷糧倉也好。這三大糧倉總有一個是儲糧最多的主倉,其餘兩個則是用以掩人耳目的偏倉!畢竟上方谷、渭河濱、九盤山三地每兩地都相隔二三百裏,他若是向這三大糧倉平均分糧,似也太過勞師動衆。所以,諸葛亮一定會對這三大糧倉有主有次、有輕有重地施以管理。而爲父隻要劫了他的儲糧主倉,他的軍心就會大亂,他的隊伍哪裏還有糧食熬得過今年?士卒們既是缺糧少米,食不果腹,又如何能在五丈原一帶安心屯田呢?”
“好!孩兒下去後就立刻派出精幹人員細細探查這蜀軍三大糧倉到底哪一個是儲糧主倉!”司馬師反應極快,立刻就接上話來。
從斜谷道通往五丈原的驿道上,一隊蜀兵牽着一群“木牛流馬”正在緩緩而行。
雖然此刻已是進入初秋七月了,但炎熱的天氣卻絲毫不見降溫。蜀軍運糧官李儉跨在一匹棗紅馬上,全身上下脫得隻剩下了一條汗衫,仍被熱得搖頭晃腦,直吐舌頭。他一副擠眉皺額的苦相兒,兩眼東盯西望的,巴不得一頭鑽進道旁陰涼的樹林深處再也不出來。
他一邊拿着一個扁扁的頭盔拼命地扇着涼風,一邊暗暗地想,想當年老子的伯父李嚴大人在尚書令任上的時候,老子當的是少府寺郎官,吃香的喝辣的什麽福沒享過?哪曾想諸葛亮一拿掉伯父之後,就來了個“精官簡政”,搞什麽“公開選任,優勝劣汰”,大刀闊斧地刷下了一大批他眼中的“冗官閑吏”,栽了自己一個“久居宦寺,不親庶務”的理由便把自己調離了少府寺的“肥差”,到這北伐大軍做起護糧督運的瑣事了!這個諸葛亮簡直是不把咱們當人用啊!整天風風火火地催來趕去,攆得咱們像豬狗牛馬一樣累得要死!他這哪裏是在搞什麽“大正大義”的北伐偉業嘛?分明是要把咱們折騰到死啊……
就這麽恨恨地想着,李儉解下腰間挂的葫蘆,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地猛灌了一氣涼水。但那些涼水一下肚,就很快被灼人的高溫蒸成涔涔的熱汗流了個幹幹淨淨!這麽炎熱的鬼天氣,到哪一天才有個盡頭啊!這麽坎坷的運糧之路,到哪一天才會走到終點啊!
一陣“吱吱呀呀”的車輪滾動之聲打斷了李儉的思緒,那一輛輛“木牛流馬”正井然有序地行進着。這諸葛亮的造物之技當真了得——那“木牛”,外表看來真似一頭活牛,方腹曲頭、一腳四蹄,形态敦實得很。它的牛腹正是裝糧之處,足可裝糧六七百斤,完全夠十名士卒食用一個月了。而那押運“木牛”的糧卒,卻也不必費力拉動,隻需扭轉木牛的“牛舌”機關,那木牛便能似活牛一般運動自如,推進起來可謂健步如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