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亮目光一轉,盯着楊儀道:“楊長史,你總是這麽喜歡用最大的惡意去臆測别人的動機嗎?司馬懿爲人固然陰深狡詐,但恐怕這時還不屑于以此等下毒暗算的卑劣手段來自損聲名吧?劉諾,你且拿下去讓廚師用調料抹了,好好炖煮一鍋出來,本相今天要嘗一嘗葷、開一開胃……”
楊儀被諸葛亮這麽一訓,臉上便有些發讪。魏延在邊上瞧着他的狼狽樣兒,就“哧”的一聲笑了出來。楊儀聽得分明,側頭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兩個人目光一碰,都撞得火花四濺。
諸葛亮慢慢坐回了軟墊榻席之上,心底暗想,司馬懿此番送來野豬肉,分明是在向本相示威啊!他表明了他自己體氣康健,老而未衰,在繁忙公務之餘尚能躍馬持弓射獵殺豕,豈是我諸葛亮這一副心亢脾虛的病軀所能相耗得起的?
“本相想好好地休憩一下了。”諸葛亮雙目微閉,低低地開口了,“伯約,你且留下。”
楊儀、魏延、鄧芝、王平、馬岱、高翔等應聲紛紛退了出去。
營帳裏一片沉靜,靜得讓姜維有些莫名的驚恐。
“伯約……”諸葛亮睜開眼直視着他,緩聲問道,“你認爲司馬懿爲什麽有底氣敢在這八百裏關中平原與我大漢天軍一直對峙下去呢?”
“司馬老賊所憑恃而與我大漢天軍相抗者,便是看準了我軍糧草供應不能長期維持下去的缺陷。”姜維沉吟着答道,“他就是想和咱們再打一場曠日持久的消耗戰,像上一次北伐那樣迫使咱們缺糧而退……”
“倘若我大漢天軍也在五丈原駐紮下來施行軍屯自養之策呢?”諸葛亮的雙眸深處精芒一閃,“司馬懿會如何因應呢?”
“唔……丞相大人果然智謀超世!”姜維全身一震,驚喜之極,“您若施行這‘軍屯自養’之策,既可緩解益州百姓供糧之苦,又能在這關中種糧自足,當真是一箭雙雕的妙計!這樣一來,無論您和司馬懿再拖多久,您都不用擔心了……”
諸葛亮仍是順着自己的思路繼續追問着:“那麽,在這‘拖’字訣已然失效的前提下,司馬懿又會如何呢?伯約,你再替本相想一想……”
姜維思索片刻,雙目亮光閃動:“丞相大人,倘若換了姜某面臨這一窘境,姜某就隻得改計而行——說不得便要潛心伺機,效仿曹操當年火燒烏巢之所爲,組織一支死士隊伍劫擊對方的糧倉!”
“是啊!司馬懿被逼急了,大概也隻能像你這麽做了。”諸葛亮聽了,手中鵝羽扇輕輕而搖,臉上終于露出難得的笑容來,“伯約,看來日後這大漢的藩護之任,本相是該交付給你的。你方才此計甚妙,很好!很好!明日本相就發下令去,暫撥一萬步卒在五丈原西區與渭河之濱種糧屯田……
“同時,本相決定将日後從斜谷道運送過來的益州糧草都分批囤積在五丈原南端的上方谷内,把它作爲我大漢天軍的後方糧草主倉細心經營起來……”
“丞相巧設奇局,天衣無縫,隻怕司馬老賊這一次定然中計難逃了!”姜維雙拳一抱,朗聲而贊。
諸葛亮目光閃閃地看着姜維,心下暗道,伯約啊!你知道嗎?這便是本相凝聚畢生之力給予司馬仲達的最後一擊了!本相是想拼盡全力在自己有生之年将司馬懿這個蜀漢第一勁敵替你們除掉啊……本相也隻有祈求天不亡漢,以使本相這一計策終能大奏奇功啊……
見招拆招
夫以愚克智,逆也;以智克愚,順也;以智克智,機也。其道有三,一曰事,二曰勢,三曰情。事機作而不能應,非智也;勢機動而不能制,非賢也;情機發而不能行,非勇也。善将者,必因機而立勝。
司馬懿慢慢地讀着諸葛亮所著的《将苑》,眉目之際盡是感慨之色:“幸得本帥先前将此書另抄錄了一本,再次讀仍是頗有感悟啊。這諸葛亮真乃文武兼備之奇傑也!他身懷異器而枉居偏邦,真是可惜了!以他這般誠笃缜密之心、謀國盡忠之才、出将入相之器,我朝陳群陳司空豈能與之相比?他若爲我大魏之臣,略展其良相大将之能,恩加海内,撫養萬民,威服八荒,天下何憂不平?亂世何憂不治?”
他話猶未了,司馬師卻呵呵笑道:“盡管父帥對他這般一味褒揚,孩兒卻實在看不出他目前究竟有何妙策能出奇制勝——五丈原的這一盤‘僵局’,他恐怕是接不下去了……”
“你知道什麽?諸葛亮要在五丈原西區與渭河之濱種糧屯田了!他真的想在這裏蹲下來和本帥把這盤‘僵局’一直對弈下去了……”司馬懿一揚手,将案頭邊斥候們送來的一份敵情密報丢給了司馬師。
司馬師翻開那密報一看,眉頭立刻緊緊擰了起來:“倘若蜀寇一直這麽駐兵屯田下去,我大魏王師就再也不能坐視不理了……”
司馬懿沉吟片刻,将目光倏地投向了趙俨:“趙軍師,依您之見,此刻我方須得如何應對蜀寇才是上策?”
“這個問題,趙某亦已籌思過許久了。”趙俨慢慢撫摸着颌下長髯,徐聲道,“大将軍,您還記得當年太祖武皇帝在官渡之戰,東吳名将周瑜在赤壁之戰,還有陸遜在夷陵之戰之時,他們是如何克敵制勝的嗎?”
司馬懿聽罷,緩緩點了點頭,神色若有所動:“唔……趙軍師所言極是。本帥已有所悟矣!”
司馬昭在一旁瞧着司馬懿的表情,亦是頗爲會心地微微一笑。
司馬懿一瞥眼,看到了司馬昭眉眼間的淡淡笑意,便肅然而問:“子上,你笑什麽?”
司馬昭面色一恭,俯首而答:“啓禀父帥,孩兒從趙軍師話中亦有所悟,所以不禁會心而樂。”
司馬懿用手慢慢梳理着胸前的花白須髯,繼續一臉凝肅地問道:“爾有何悟?細細道來。”
“依孩兒悟來,趙軍師所舉的官渡之戰、赤壁之戰、夷陵之戰的勝負過程,其實都體現了布陣用兵的‘三字妙訣’!”司馬昭款款答道。
“三字妙訣?哪‘三字妙訣’?”司馬懿心底暗暗而動,臉上卻不露聲色地問道。
“這‘三字妙訣’就是:持、忍、奇!所謂‘持’,就是指用兵交戰之際‘對外要堅持、對内要持重’;所謂‘忍’,就是在艱險關頭要‘外示隐忍而内懷堅忍’;所謂‘奇’,就是指瞄準時機而‘謀奇策、出奇招、立奇功’!您看,曹操在官渡之戰,周瑜在赤壁之戰,陸遜在夷陵之戰,都是‘先持重而後運忍,先運忍而後用奇’,最後才‘劍走偏鋒’一招破敵的——所以,孩兒意下以爲,父帥日前親受諸葛亮‘巾帼之辱’而不亂,正是一步一步地踐行着這‘三字妙訣’……”
司馬懿聽了,撫着胸前垂髯含笑不語,拿眼瞧向了趙俨:“趙軍師——您聽子上這講的……”
趙俨面露驚服之色,起身拱手言道:“二公子聰穎明敏、天資過人,析事剖理澄澈如水。老夫佩服之至!”
明亮的燭光下,紫沉沉的檀香木棋枰角邊,兩個純銀鑄造成的棋缽一左一右靜靜而放。
司馬懿從左邊的棋缽裏拈起一枚白玉棋子來,輕輕放到了紫檀木棋枰的中腹之上,略歪着頭瞧了半晌,才有些滿意地微笑了一下:“師兒、昭兒,你倆瞧一瞧,爲父這一招應得如何?”
司馬師不禁贊道:“父帥這一招是‘一子定中央’,高屋建瓴而勢壓群雄!”
司馬昭卻含笑道:“父帥雙手互搏,以己爲敵,自戰自勝。實在是一種甚爲稀罕的玩法!”
司馬懿瞧着那方棋枰,認真地說道:“這種玩法不好嗎?每一個人畢生當中最大的勁敵,實乃他自身。隻要戰勝了自己,你就戰勝了一切。你隻有通過和自己的不斷交鋒,不斷磨砺,不斷強大,才會迎來勃然而興,天下無敵的那一天!”
講到這裏,他的目光望向了東邊的天際,仿佛憶起了在河内溫縣孝敬裏當年旁觀父親司馬防自我對弈的情景,輕輕歎道:“師兒、昭兒,你倆不知道啊,這種對弈之法,當初還是你們的祖父傳授給爲父的呢。你們的祖父,那是何等地睿智通達啊!爲父從他身上學到了很多很多……
“就拿弈棋這事兒來說,你們祖父就教導爲父說,‘棋弈之道,即是征伐之道。’前朝鴻儒馬融曾言,‘略觀圍棋兮,法于用兵。三尺之局兮,爲戰鬥場。陳聚士卒兮,兩敵相當。怯者無功兮,貪者先亡。先據四道兮,守角依傍。緣邊遮列兮,往往相望。離離馬目兮,連連雁行。堤潰不塞兮,泛濫流長。當食不食兮,反受其殃。勝負之策兮,于言如發。乍緩乍急兮,上且未别。守規不固兮,爲所唐突。上下遮離兮,四面隔閉。誘敵先行兮,往往一窒。馳逐爽問兮,轉相周密。商度地道兮,期相盤結。蔓延連閣兮,如火不滅。扶疏布散兮,左右流溢。計功相除兮,以時早訖。事留變生兮,拾棋欲疾。營惑窘乏兮,無令詐出。深念遠慮,勝乃可必。’這每一句話都蘊含着立身建業、行軍用兵的訣竅啊……”
司馬師、司馬昭聽着司馬懿的話,不禁微微颔首。
司馬懿一口氣說了這麽長的一篇話,稍感疲憊,便停下來休息了片刻。他輕輕呷了一口清茶之後,忽然朝司馬師說了一句:“師兒,爲父在這裏向你賀喜了……”
“什麽?”司馬師一愣。
“前段時間裏,你言談舉止多有激蕩之态——大概是徽兒的死深深刺激了你吧?”
“父帥……”司馬師心頭一熱,眼角淚珠頓時滴了下來。
“爲父理解你。爲父也知道喪失自己最愛之人,是何等地痛徹心扉!但這一切,終需你自己吞咽下去。爲父看到你最後竟能從那片陰影當中走出來,實在是爲你高興啊……”
“父帥……”
“天下之間,唯有至情至性之人,方能成就至高至峻之大業!師兒……爲父相信,你若将那一股無窮心力轉到建功立業上來,日後必是前程不可限量!”
“孩兒多謝父帥的開解。”司馬師拭淚而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