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鞏仍是伏在柏楊木地闆之上,并不擡起頭來,道:“大将軍,倘若您要想知道誰是真正的内奸……這個,恐怕隻有恭請您移步近來了……”
“移步近來?”司馬昭臉色驟變,右手一下按緊了腰間的劍鞘,“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司馬郎官不必多心——下走是經過門外守卒搜身後進來的,身上并無一物。”劉鞏仍是埋頭伏地,恭恭然而道,“大将軍請容下走禀報,下走領命臨行之前,何大人爲防洩密,已将他所察覺到的内奸姓名以刀刃刻寫在了下走脊背的肌膚之上,連下走自己都瞧不見那字迹……所以,下走才貿然恭請大将軍您移步近來觀看了……”
說着,他将自己背上的衣裳拼命一掙,“哧”的一響裂了開來,頓時露出了血污遍布的寬闊脊背——那上面有一道道深淺不一、長短各異的血痕橫七豎八地刻畫着,赫然便是一行行觸目驚心的“血字”!
“義士啊!劉君真乃舉國無雙之義士啊!”司馬懿一見,饒是他個性深若淵潭而紋風不動,也不禁悚然變色,當即便從胡床上一躍而起,直向他身畔趨奔而來,伸出雙臂便欲扶他,“好!好!好!且讓本座細細辨認一下這些内賊的姓名——虧你這劉君是怎麽忍得下這份剖肌裂膚之痛的……”
就在他堪堪走近劉鞏身旁一尺之際,一直弓身跪地的劉鞏猝然間便動了,他的這一動,并不是舉手投足的起伏之動,而是猶如卧虎驟躍、兀鷹展翅、靈豹捕食,來得迅捷如電而飄忽如風!
司馬懿隻覺眼前一花,接着便聽得“嘭”的一聲悶響,自己的胸膛如同遭到千斤鐵錘的重重一擊,整個身軀都似皮球一般被震得飛滾而起,倒翻出去二丈開外,“啪嗒”一聲摔落在地闆之上,一時竟是爬不起來!
原來這劉鞏負痛隐忍、苦心孤詣,便是爲了此刻向司馬懿發出這足有數百斤之力的驚雷一擊!
“父帥……”司馬昭最先醒過神來,蓦地一聲厲吼,拔劍在手已是飛身刺出,去勢如虹,“嗖”的一響,劍鋒竟已深深沒入劉鞏的腰際!
劉鞏卻似石頭人一般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任由司馬昭的青鋒長劍橫插進他的腰際,仿佛感覺不到任何疼痛。他兩眼直盯着司馬懿那具直挺挺地平躺在地的身軀,同時哈哈笑道:“司馬懿!劉某終于不負丞相大人的使命,一拳了結了你的性命了!丞相大人!您北伐途中之大敵已除,我大漢複興有望了!”
就在他揚聲大笑之際,守護在議事廳門外的侍衛武士們聽得裏邊的異響,已是紛紛沖了進來,将劉鞏圍在了當中。隻有坐在偏席上的周宣,初時乍見司馬懿遭襲之際似乎臉色微變,但旋即已恢複成一臉淡笑地望着場中的一切情形。
“父……父帥……”司馬昭丢了劍柄,聲音裏明顯地帶出了哭腔,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朝司馬懿那裏撲去,“快……快來搶救大……大将軍啊!”
“哭什麽哭?爲父的身子骨還沒那麽脆呢!哪裏就能被人一拳打散啦?”随着一個冷峻而熟悉的聲音緩緩響起,卻見那一直橫躺在地的司馬懿居然用雙肘撐着地闆慢慢爬了起來。
“你……你……”劉鞏臉上笑容一僵,呆呆地瞪視着司馬懿,如同大白天見到了鬼一樣,雙眼睜得像銅鈴般大,“不……這……這麽可能?劉某這一拳平日裏足可以打死三頭牛呢……”
“父帥!”司馬昭已然滾到了司馬懿身旁,一邊手忙腳亂地扶着他,一邊淚流滿面地望着他。
“沒關系……沒關系……你别亂了心神——爲父這不是好好的嗎?”司馬懿向司馬昭輕輕擺了擺手,止住了他的哭泣,同時俯首看了一下自己的胸前——那一塊衣襟已然被劉鞏一拳打得粉碎,裏邊赫然露出了一片綠瑩瑩的玉鱗軟甲!
原來就是這一件貼身玉片軟甲替他擋住了劉鞏足以開碑裂石的重重一拳!
“三年之前,本帥初赴關中持節掌兵之際,誠蒙陛下恤念本帥的安危休咎,臨行時特意贈送了本帥這一套‘金絲軟玉甲’……”司馬懿仰天深深一歎,“本帥恭托陛下之洪福,今日竟能逢兇化吉、毫發無損,實在是萬幸、萬幸!”
這時,周宣也徐徐然長身而起,雙掌一合,含笑而言:“《道德經》講,‘聖人終日行,不離辎重。’司馬大将軍如此念念自防,始終處于不危之地,當真是不必需要周某多言叨念了!”
劉鞏頓時有若被人重重擊了一記悶棒,臉色倏然一滞——自己腰間的劍傷疼痛也随即驟然劇烈發作起來,直痛得他額上冷汗直冒:“你……你這老賊好生狡猾!”
“你以爲你這一次以‘苦肉之計’狙襲暗刺真的是‘天衣無縫’嗎?”司馬懿唇邊笑意微泛,伸手指了一指周宣,“你絕對不會知道:本帥這裏有一位神機妙算的高人,他早已推算出了你今天要來行刺本帥……所以,本帥對你早是結網以待了!”
“不可能!我劉鞏自八年多前在丞相大人還未初出祁山之際就以隴西難民的身份潛伏在了何遲的身邊,一直沒有暴露!直到半個月前劉某接到丞相大人‘裏應外合’的絕密指令,才賺得了何遲的血書來見你……你怎麽會察覺得出來?”劉鞏冷冷硬硬地說着,同時伸手指周宣,“他這個老頭兒又憑什麽推算得出來?哼……你騙人!”
“你不相信?這張紙條就是這位高人剛才寫的占斷之語,你自己瞧一瞧吧!”司馬懿一聲冷笑,将袖中剛才周宣所遞的那張紙條,一下取了出來,輕飄飄地抛在了劉鞏的腳邊。
劉鞏的目光在那紙條上一瞟,看到它上面清清楚楚地寫着一行字迹:“風吹大旗而折杆,必有刺客來行兇!”
一見之下,他的聲音頓時顫抖了起來:“這……這怎麽可能?!”
周圍包圍着他的魏軍武士們也将那紙條看得分明,一個個将又驚又服的目光投向了周宣——這個看似毫不起眼的老頭兒竟真是神了!
“劉君,你也是一位大忠大義的國士啊!諸葛亮能攬到你這樣的人才在他麾下,實在是了得……隻可惜,他不該讓你這樣忠義兩全的國士如此親蹈死地——他爲了使北伐一舉功成,忒也急功近利了些!”司馬懿手撫須髯,慨然而道,“若是換了本帥是你的主公,日後必能保你才盡所用,前程遠大!劉君,倘若你能洗心革面、歸順大魏,本帥定會既往不咎,給你拜将封爵,不吝重賞!”
劉鞏卻朗聲而笑:“司馬懿,任你巧舌如簧,說得天花亂墜,劉某也決不會背主求榮——劉某此來,早已深懷必死之志,何勞你來誘降?!”
司馬懿眉角掠過一絲痛惜之色:“本帥真的是愛惜你這個忠義兼備的人才啊……”
看到了司馬懿那片亦真亦假、似真似假的表情,劉鞏的心底也不禁微微一蕩。但他轉念間想起當年在益州時諸葛亮對自己平日裏推衣解食、諄諄教誨的恩待之舉,他心頭一硬,讓那些雜念一下盡消無餘。他凜然注視着司馬懿:“司馬老賊——你想知道何遲在臨死之前托我向你口頭禀報的是什麽内容嗎?我告訴你——他的原話就是提醒你,此番我漢軍北伐,所攜的‘連環弩’‘軒轅車’‘霹靂炮’實在是無堅不摧、攻無不克!你們魏賊這一次是在劫難逃了!我會在黃泉之下等着看你們如何下來相陪的!”
說罷,他狠狠地瞪了司馬懿一眼,仿佛要把他的所有印象都吸進自己的眼底,然後他伸出右掌将先前司馬昭插進自己腰際的劍柄拼命往裏一按——“嚓”的一響,那劍一下橫貫了他的腰身,直沒至柄!
在廳中所有人士意味複雜不一的目光中,劉鞏靜立良久,宛若一棵高大的白楊樹轟然倒地,以一種英挺兀立的姿态,永遠留在了他們的記憶之中……
終于,司馬懿微顫的聲音打破了這一片沉寂:“國、國士啊!一定要厚葬……”
曹魏青龍二年仲春四月,諸葛亮奇襲斜谷道北關得手,十三萬大軍猶如決堤之河一舉殺入關中渭河流域,直逼長安城外圍的第一道關隘——郿縣而來!
與他遙相呼應的是,東吳孫權也同時提兵十八萬,分三路進攻魏國:西路方面,由陸遜、諸葛瑾共率四萬舟師自長沙而襲江陵;東路方面,由張昭之子張承與宗室大将孫韶齊率四萬人馬從東關而直撲魏國的巢湖津口;孫權自己則親率十萬大軍爲中路主力,渡過長江從皖城往北仰攻魏國的合肥新城而來!
一時之間,魏國東西兩翼烽煙驟起——在這萬分危急的情勢之下,明帝曹叡聽從了中書令孫資、中書監劉放的建議,馳诏鎮東大都督滿寵爲東線三軍統帥,指揮鎮南将軍王昶、荊州牧州泰、徐州刺史田豫、合肥太守王觀等從江陵、合肥、淮陰三個方向朝吳軍分頭發起抗擊。
而面對西翼的蜀國攻勢,孫資、劉放卻安慰曹叡道:“關西雍涼二州有司馬大将軍坐鎮,縱生天塌地陷之變,陛下亦可安枕無憂。”
而司馬懿在關中這邊得悉斜谷道北關失陷之後,也确如孫資、劉放所言,并沒有亂了陣腳,立刻以胡遵、牛金爲先鋒大将而率三萬鐵騎在前開路,自己則親率郭淮、鄧艾、魏平等十萬步騎押後而來,意欲在渭河之南展開第一場硬仗以最快的速度壓住蜀軍挺進關中的擴張勢頭。
渭河之南的十裏坡處,煙塵如幕,騰空而起。“呼呼啦啦”的戰旗聲,“嘀嘀嗒嗒”的馬蹄聲,“叮叮當當”的兵甲碰擊之聲,還有“吱吱呀呀”的木牛移動之聲混雜着,吵醒了沉寂整整三年的關中這一片丘陵河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