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宣将手中麈尾拂塵輕輕向外一擺:“仲達你爲那些事兒憂得未免有些太遠了,關鍵是你眼下已有危機倏忽而來,你這才該當深以爲憂!”
“哦?你指的可是吳蜀二寇聯手結盟準備來犯之事?”
“不錯——周某在赴關中的半途上,就聽得吳蜀二寇已在武昌結盟,并稱‘東西二帝’,約定一齊興兵來犯大魏,甚至連戰後的地盤劃分都确定下來了:他們要中分天下,以兖、冀、并、雍、涼等五州歸屬于蜀,以豫、青、徐、揚、幽等五州歸屬于吳,而于京畿司州之土則以函谷關爲界各取一半!說不定在這旬月之間,我大魏東西兩翼又要烽火連天了……”
司馬懿一邊聽着周宣的話,一邊沉着臉深深地點了點頭:“諸葛亮這一次與僞吳聯手結盟,實在是來得出人意料——誰能料到他竟然讓出了漢室正統之名分、公開承認江東孫權與大漢并尊稱帝以求換取助力?其人之忍辱負重、矢志進取,委實是小觑不得啊!他在這三年間‘厚積而驟發’,必是來勢洶洶、難以對敵。懿近來亦是憂不自勝啊!”
“仲達也會懼了諸葛孔明?”周宣一愕,擡起雙目看了他一下。
“諸葛亮韬略極深、用兵如神,而且據說又發明了不少厲害武器,這讓本帥如何不懼?他如此銳意極力前來北伐,本帥若是稍有一絲閃失,被他抓住亦定是在劫難逃啊!”
周宣不想再讓司馬懿沿着這個話題愈憂愈深,便岔開了話頭去:“仲達,你知道嗎?孫權在武昌稱帝,不但與我大魏針鋒相對地起了一個‘黃龍’年号,還準備着遷都到長江下遊的建業城呢……”
“建業城?”司馬懿眉頭一擰。
“是啊!建業城!他還讓手下術士到處宣揚那座建業城蘊有王者之貴氣龍脈,是他僞吳國運蒸蒸日上之福地……”
司馬懿背着雙手在廳堂上踱了幾步,舉目遙望東南方向,慢慢說道:“對這建業城,本帥也有些了解。它依山傍水,龍盤虎踞,以天文妙理言之,本亦堪稱‘帝王之宅’。即使從地理之利而言,此城也可謂之爲軍國樞要之地,不可不察。當今僞吳,西部靠近我大魏荊州,而荊州的王昶、州泰等皆爲良将,所以孫權留其僞嗣之子孫登與陸遜共掌武昌以敵之;中部毗鄰我大魏揚州,而揚州田豫、王觀等亦非凡士,所以孫權又留諸葛瑾、朱然于柴桑城以抗之;東部依畔徐州,則又有伯甯(滿寵的字爲“伯甯”)那個鎮東大都督坐鎮在那裏,對他僞吳的威脅也最大——所以孫權才遷都建業立足生根,意欲自率全琮、朱據等諸将從此處北上進犯我大魏!唔……不好!本帥須得趕緊寫一封八百裏加急快騎急函,提醒伯甯早作防備!”
周宣聽得又是贊不絕口:“仲達明察善斷、算無遺策,周某佩服。”
司馬懿轉過身來,深深凝視着他:“周師兄——懿有一事相求:您此番從昆侖山取‘玄陰土’填石鎮邪歸來之後,就不妨留在我關中大軍之内暫任軍祭酒一職,以您的陰陽推算、天文占斷之術在懿身邊參贊軍機,怎樣?”
周宣遲疑着答道:“這個倒是可以。隻是陛下那裏……”
“沒關系。本帥今夜就給他那裏呈進一道奏表,請求将您暫時留在關中以作奇用……陛下應該是不會對本帥這一請求輕加拒絕的。”
目送着遮天蔽日的滾滾煙塵漸去漸遠,站在歡送台上的蜀帝劉禅仍是滿面恭敬地彎着腰,不敢稍有怠慢。
“陛下……丞相已經走遠了……”侍立在台側邊緣的黃門丞黃皓一溜碎步兒地趨近前來,“您還是回龍床上休息一下吧……”
劉禅依然半躬着身,用袍袖輕輕擦了一下眼角,将那晶瑩的淚珠兒拭去,喃喃地自語道:“相父……相父真是太辛苦了!黃皓啊!這幾個月沒見,朕看到相父的鬓角又花白了不少了……朕真擔心相父的身體怎麽吃得消啊?”
黃皓聽了,隻是低眉垂目地俯着腰,也不多說什麽。
“朕是真心希望相父這一次最終能夠底定中原、肅清魏賊啊!”劉禅這才慢慢直起腰來,望着北方的天際,深深而道,“相父——在您此番北伐期間,朕每日入夜都會在未央宮寝殿爲祝您勝利而焚香祈禱的……”
黃皓斜眼瞧着劉禅,随口附和道:“是啊!丞相此番北伐集結了大漢上下十三萬精銳王師,其中還從南蠻那裏征用了一萬‘藤甲兵’……而且,他調發各郡縣農夫多達二十餘萬人!這真可謂是‘舉全蜀之力以求畢其功于一役’!他費了這麽大的勁兒,應該是能夠殄滅魏賊了吧!”
“可是,朕聽聞魏之關中一帶布下了二十萬人馬,相父此番親率十三萬王師前往,隻怕亦仍是以寡擊衆啊……還有司馬懿那老賊又是那麽狡猾……”
看到劉禅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黃皓款款開解道:“陛下,丞相如今發明了‘連環弩’‘百石弩’‘軒轅車’‘木牛流馬’等神妙器械,而魏賊‘器無所長、技無所精’,必非我大漢之敵也!”
“但願這一切能夠如你所言吧!”劉禅雙眉稍展,忽又想起了什麽,遲疑着說道,“你大約也知道了,太史署曾經送來奏折,奏告近日益州境内多有不祥之象發生:成都郊外龍泉驿之處的松柏桃竹等樹一入夜晚居然便發出人之哭聲;還有光天化日之下,錦江水面竟有千百白鶴翔集于空,盤旋數匝之後紛紛投水而死……這些都讓朕心頭好生不安啊!”
“陛下……陛下您爲這樣一些稀奇古怪的現象擔心什麽?這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奴才小時候還曾見到過長着三條腿的蛤蟆和隻有一隻爪子的野雉呢!這些也算是怪物了吧?也沒見有什麽不吉之事發生……”
劉禅瞧了瞧他那故作憨态的樣兒,先是抿嘴一笑,然後又闆起臉來說道:“你這閹兒懂什麽?古語有雲,‘物反常即爲妖。’凡有怪物異事,皆是上天垂象示警于朕,與你這樣的奴才有何幹系?你根本就不配……”
黃皓聽了,慌忙叩伏在地,連聲急道:“哎呀!奴才該遭掌嘴!該遭掌嘴!奴才本就是一個區區的閹宦,也不懂什麽‘天理大道、國家大事’……奴才一個心眼隻想逗陛下開一開心呢……”
“起來吧!若不是瞧在你這份心意上,朕早就讓人把你拖出去重責八十杖啦!”劉禅有些不耐煩地擺了擺手,讓他平身而起。他正欲邁步向歡送台下走去,忽又回過頭來向黃皓說道:“黃皓,你知道相父在此番北伐臨行之前曾經寫了一份密折上來嗎?”
“這個……奴才不曉得。”黃皓其實在給劉禅傳送文書時曾經看到那份密折匣盒的,但它是諸葛丞相寫的——他就有十個腦袋也不敢亂動它一下啊!
“相父在這份密折裏要求朕對内廷服侍的宦官、侍女予以大力削減,讓你們出宮返鄉爲農……”劉禅盯着黃皓,慢慢地說道。
“奴……奴才不……不願出宮!奴才願意一輩子好好侍奉陛下……”黃皓腿膝一軟,又給劉禅跪了下來。
“朕沒有答應,但朕也不敢否定。這畢竟是相父的意見嘛……”劉禅瞥了他一眼,繼續說道,“朕和董允商量了一下,想出了一個折中的辦法——暫時不削減你們這些宦官、侍女,但你們必須要在後宮林苑裏像宮外的農夫農婦一樣耕織自足……黃皓,你近來可有的忙了……”
“奴才叩謝陛下隆恩!”黃皓一邊連聲稱謝,一邊心底卻想:還是陛下體恤咱們這些奴才啊!咱們這些奴才在宮廷中待了這麽多年,一個個早都沒了什麽“耕織之長”,一下被逐出宮去,還不都是給活活餓死?這個諸葛亮怎麽這麽心狠啊?!他其實并不知道:諸葛亮爲人最是“清濁分明”,他一直痛恨當年閹宦弄權而毀了東漢,所以對黃皓他們也是視爲豬犬而不甚愛惜,每欲逐之而後快!若無劉禅拼命抵擋,那些内廷宦官、侍女幾乎早就被削減一空了!
黃皓看到劉禅已經走到了台梯邊,急忙又小跑上去奏道:“啓奏陛下,此番訂立盟約之後,東吳進貢了三頭白象和六隻五彩孔雀前來……它們那模樣生得煞是好看。陛下可否有意前去欣賞?”
“這……這……相父給朕安排了每日要抄寫一篇《孟子》《韓非子》的功課,朕……朕還沒寫完呢!你沒看到董允已在那邊等候了嗎?朕這……這時隻怕沒空……”
“陛下!您這是去檢閱外邦方物,又不是去擅自嬉戲遊樂。董侍中他憑什麽約束您?!走!走!奴才這便去傳旨起駕……”
劉禅猶豫了半晌,大袖一甩,道:“罷了!罷了!董愛卿這個人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滿朝上下,除了相父之外,誰能擰得過他?他萬一乘車追上來谏阻,朕怎麽辦?罷了!罷了!朕還是先回宮抄好了相父布置的功課之後,再去‘檢閱東吳方物貢品’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