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正值初春之時,出入市坊的車馬行人猶如流水一般源源不絕,喧鬧之聲響成一片。在那森然林立的店鋪攤桌上,無論是朔方匈奴之地出産的牛羊皮貨,還是西域各國出産的美玉寶石、中原之地出産的特色肴品,或是江南水鄉出産的绫羅綢緞、巴蜀益州出産的彩錦亮瓷,可謂琳琅滿目。至于日常所需的銅壺、錫燈、鐵犁、陶杯、漆盤以及花果鳥獸、魚肉菜蔬、涼席草鞋等等,更是數不勝數、堆積如山。
不過,長安城的市坊,也不是渾然一體的:它其實包括了兩個部分,其一是城南的“民坊”,其二是城北的“軍市”。民坊且不論,而“軍市”則是當今征西大都督兼大将軍司馬懿的獨創發明,是專門設來解決軍營士卒飲食生活之所需的——這一片市坊,由軍市令、軍市候監管,諸商販皆持符傳而入内經營,并向軍市令、軍市候繳納租稅,但前提是他們的貨物質量一定要合格。而司馬懿爲何要将市坊分爲“軍用”“民用”兩塊,其用意亦是使長安城中軍民交易各得其所、各得其宜,避免暴卒欺民和刁民騙軍這兩類惡性事件發生。
“軍市”坊的東角上,一株亭亭如蓋的大槐樹綠蔭下,是一間木闆搭建的簡易酒肆。在“軍市”坊裏開設酒肆,也是司馬懿的一項創舉——隻有在疆場上立下功勳的将士,才有資格手持刻有“嘉獎”字樣的符牌進入肆鋪之中飲酒享樂。
酒肆裏靠窗的一張桌幾旁,坐着一位方面圓額、須髯蒼然、相貌堂堂、年過半百的青袍長者,身邊侍立着兩位氣宇精悍的高大青年,他的對面,端坐着一位紅光滿面、精神矍铄的白袍老者。白袍老者慢慢呷着自己杯中的酒,向那青袍長者微微笑道:“大将軍,您的‘軍市’之設,可謂‘軍民兩便’,各得其宜啊!”
那青袍長者卻是一臉的平淡:“趙軍師,誠蒙您謬贊了!今日咱們到此便是微服實地察看這‘軍市’之制是否完善,是否值得各地推廣施行……”
他正款款而說之間,窗外遠處的軍市坊角裏傳來了一陣震人耳鼓的吵鬧之聲,打斷了他的話語。
青袍長者面色一滞,循聲望去:隻見那邊有一群關中士卒圍住了幾個商販,正你推我搡地争吵着什麽。他略一沉吟,便向身邊的兩個青年丢了丢眼色。他倆一抱拳就轉身出門前去察看了。
那人群當中,一個滿嘴噴着酒氣的紅臉壯漢正一手提着那個小販的衣領,一手舉起缽盂般大的拳頭,作勢要向他臉上砸去:“你這奸商——竟然敢嫌大爺我給的铢錢少了?嘿!你小子不想活了麽?”
小販哭喪着臉答道:“軍爺——您想用八個铢錢就買下小的這一袋麥面,這……這……咋行?”
“大爺我說行就行!”紅臉壯漢幾乎是噴了那小販一臉的唾沫星子,“弟兄們——把他的這幾袋面粉都給我搬了!”
“住手!”随着一聲勁叱,那小販身邊有一個中年綢商擠了過來,生得一身斯文,手中折扇一點,向那紅臉壯漢劈頭喝道,“你這蠻漢,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強搶民貨,眼裏還有沒有王法?”
“王法?呵呵呵……在這軍市裏,大爺我就是王法!”那壯漢一把丢開小販,幾乎臉貼着臉朝那綢商俯壓過來,“哼!真是欠揍!就你這一副瘦排骨也敢來大爺面前逞英雄?也不好好打聽打聽本大爺在這軍市裏是什麽來頭……”
他旁邊一個小卒厲聲喝道:“你這‘豬頭’曉不曉得,咱家大哥的來頭說出來吓死你!咱們乃是已故大司馬曹真的弟弟、安西将軍曹璠門下的部曲!别說你們小小的商販,就是外面民坊間那些長安府衙的差役瞧見了咱們也隻有繞道走的份兒!”
“哦?原來是曹璠将軍的部曲?”那綢商冷笑一聲,摘下頭上帻巾就往地下一扔,硬聲而道,“好!你們幾個就陪本官到長安府衙去走一遭吧!”
“到長安府衙?”那紅臉壯漢全身霍然一震,“你是何人?口氣倒是不小啊!”
那綢商雙手一拱,凜然而道:“本官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正是長安府署郡尉顔斐!近來得到不少民販舉報你們這‘軍市’裏時常發生惡徒搶人越貨之劣迹,特此易服化裝前來調查——如今人贓俱獲、事實昭然,你等還不乖乖随同本官回長安府受審?”
“嘿!原來你這小子是來咱們‘軍市’裏故意‘挑刺’的啊!”那紅臉壯漢冷冷地尖笑了起來,“可惜——在這‘軍市’裏,咱們聽從的是軍法,不是你那個小小府衙的王法……來啊!弟兄們!把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家夥給我狠狠教訓一頓!”
他話音一落,身旁那群兵卒齊齊一聲吼,就要打将上來!
而周圍那幾個長安府衙假扮成的商販也一起擁了過來,牢牢護住了顔斐——顔斐卻是毫無懼意,仰天哈哈一笑:“好!好!好!你這厮竟敢妄言‘軍法大于王法’,真真正正是自尋死路,再也埋怨不得别人了!”
正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斜刺裏一聲暴喝傳來:“住手!”
雙方一怔,紛紛扭頭去看:卻見一位青年将校橫眉立目,正在三丈外肅然注視着他們!旁邊一位白衫青年亦是正色不語。
“梁……梁參軍?”那紅臉壯漢一見青年将校,頓時全身一個激靈,體内所有的酒意竟都化作一股股冷汗沁出——他在曹璠府中經常見到這梁機來來往往,所以對他那大将軍府署參軍的身份是相當熟悉的。一驚之下,紅臉壯漢口裏的話也開始說得有些不利索了:“您……您……您老人家怎麽來了?”
“梁某不來,還要等着你給咱們關中大軍闖下彌天大禍嗎?”梁機皺了皺眉,“曹丙,你們還不快向顔郡尉他們賠禮道歉?!”
紅臉壯漢脖子一硬,揚頭就說:“他們這些地方衙役是故意混進咱們‘軍市’裏‘挑刺’的——曹某決不會給他服這個軟!”
“挑刺?曹丙!你剛才說什麽‘在軍市裏聽從的是軍法,不是長安府衙的王法’——這句話就錯得厲害!”這時,那白衫青年卻緩緩開口了,“軍法、王法,都是大魏朝廷所頒,二者均爲一體,哪裏能分誰大誰小?你家曹璠将軍日常便是這般教你的?虧你還是頗有資曆的老兵,怎會講出這般‘渾話’來?”
“你……你是誰?”曹丙聽這白衫青年一上來便給自己一頓教訓,臉上立時有些挂不住了,但瞧着梁機在旁,也不敢肆意亂行發作,隻得哼哼叽叽地問道。
“這位公子乃是大将軍府署記室司馬昭。”梁機肅然向曹丙介紹道,“曹丙,怎麽你竟連大将軍府署裏的郎官前來質詢也不放在眼裏嗎?”
曹丙嗫嗫地說道:“你……你們是胳膊肘往外拐,跟着這幫地方衙役來亂挑刺……曹某就是不服!有膽量咱們到曹璠将軍面前去評一評理……”
“挑刺?這個‘刺’兒,他們挑得對啊!”剛才在那酒肆裏飲酒議事的青袍長者不知何時已走了過來,他身後還跟着那個白袍老者,“曹丙!你這根‘刺’兒,就該被顔君他們挑走啊!這事兒,無論到哪家老爺面前去評,恐怕都還得是這個理兒!”
“司……司馬大将軍?!趙……趙軍師?”曹丙一下吓得兩腿發軟,頓時便和那夥兒狐朋狗友全丢了棍棒,紛紛癱跪在地。
顔斐聽得分明,側頭來看,亦是心旌飄搖:原來這青袍長者便是當朝大将軍兼征西大都督司馬懿,而那白袍老者則是他的幕府軍師趙俨。
司馬懿右手一揚,冷冷吩咐道:“來人——把他們拖下去每人重打七十軍棍,在軍市裏全都上枷示衆三日!日後敢有效尤者,嚴懲不貸!”
“諾!”一隊邏卒應聲過來,像拖死狗一般将曹丙他們拎了下去。
“司馬大将軍……下官這裏見禮了。”顔斐等這才醒過神來,個個慌忙拜倒。
趙俨看了司馬懿臉上表情一眼,心中一動,上前一步,向顔斐問道:“顔君——你今日之事本也處置得不錯。但本軍師亦不得不秉公而言:你既已明知這‘軍市’之中有惡徒欺民搶貨之事,卻爲何不事先行文報給軍市署知曉?似你今日這般改服換裝偷偷來查,總是不太妥當——倘若今日司馬大将軍未在此處與你相遇,你且又如何善後?你還當真要鼓動地方衙役與軍營士卒械鬥嗎?”
“啓禀大将軍、趙軍師,下官豈敢如此膽大妄爲?”顔斐一聽趙俨這話可輕可重,也悚然驚出一臉冷汗來,“您等有所不知,這十餘日來下官向軍市令、軍市候連發了三道急函請求協辦此事,又見得商販哭訴而其情可憫,方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司馬懿聽到顔斐這麽解釋,這才漸漸緩和了面色,一擺手又向梁機、司馬昭吩咐道:“這‘軍市’裏多次發生了這等惡徒逞強、搶人掠貨之事,那軍市候、軍市令他們是怎麽當的?你倆給本帥傳令下去,将他們一律就地免職追責,再擇賢能以任之!”
說罷,他轉過臉來,朝向趙俨笑道:“趙軍師,你我今日微服巡訪‘軍市’,怎料到會有這段插曲乎?看來,這‘軍市’之制雖是善政,但若無好官守之,終是無益于衆。用人也罷,行政也罷,猶如車之雙輪、鳥之雙翼,絲毫不可偏廢啊!”
“大将軍睿智明達、觸類旁通、舉一反三,老夫佩服。”趙俨急忙拱手而答。
司馬懿拈須一笑,轉身直直地看向了顔斐。
顔斐已是驚得手足無措:“大……大将軍……下官失……失禮了……”
“失禮?你有什麽失禮的?”司馬懿向他莞爾而笑,“好!顔君能不懼豪強、爲民執法,本帥甚是欣賞——這樣吧,本帥賞你們長安郡尉署一項特權,允許你們府衙官役随時可以根據百姓的舉報進入我‘軍市’裏來捉拿各種不法之徒!”
顔斐聽了,面色頓變,猛地一頭磕下,感動得哽咽出聲:“大……大将軍至公無私、毫不護短,下官敬服之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