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叡沒有同往常一樣在九龍殿召見周宣,而是讓傳诏谒者直接領他進了後宮最爲隐秘的“紫苑禁室”内問話。
禁宮裏四角燭光幽幽,當中擺着一座巨物,外面鋪了一層厚厚的青氈,讓人瞧不分明裏邊究竟是何物件。
曹叡無精打采地倚在禦座龍床之上,一直怔怔地看着那座用青氈掩蓋着的巨物,默默不語。直到中壘将軍曹爽領着周宣在禁宮門外恭聲求見,連呼了四五次,他才霍然一下從深思中驚醒過來:“進來吧!”
曹爽恭恭敬敬地帶領周宣進了“紫苑禁室”,低聲禀道:“陛下,周大人奉诏已到……”
“知道了。”曹叡連眼皮也沒擡,就微垂着頭吩咐道,“你且帶領侍衛們在外邊将‘紫苑禁室’細細嚴嚴地把守住,若發現有任何靠近竊聽之人——當場格殺勿論!”
“是!”曹爽抱拳應了一聲,将臉朝向室内,緩緩倒退而出。
靜幽幽的禁室之中,此刻就隻剩下了曹叡和周宣二人。
“陛下……”周宣擡起頭來,小心翼翼地仰望着曹叡。
“周愛卿,你去把那層青氈拉下來吧。”曹叡忽然舉目直視着他,眼底裏仿佛藏着深深的陰雲,濃得化不開來。
“是!”周宣就在柏楊木地闆上膝行着爬上前去,伸手扯住那青氈一角,輕輕往下一拉。
一座烏沉沉的巨石在他眼前赫然而立,形狀猶如一隻伸頸昂首的碩大靈龜,高達一丈二尺,方圓三丈八寸。在它那寬闊的龜背上,有一脈脈瑩白如玉的紋理組合成一幅幅玄妙莫測的古樸圖案:麒麟之紋在東,鳳凰之章在南,白虎之圖在西,犀牛之畫在北。而龜背中央則有八匹神駿之馬身生雙翼,揚蹄飛奔!這八匹飛馬如圓環狀首尾相銜,拱繞着當中一圈似是天然生成的赤字,内容是“天命有革,大讨曹焉;金馬出世,奮蹄淩雲;大吉開泰,典午則變”!
一見此石,周宣就驚得一下張大了嘴,呆了片刻,又手忙腳亂地拿起那幅青氈要給它遮蓋上去!
“不要遮蓋它——就讓它那麽擺放着吧!”曹叡的聲音顯得有些嘶啞而幹澀,仿佛沒有絲毫水分,“周愛卿——它是涼州刺史孟建、張掖太守徐邈在本郡删丹縣柳谷玄川河今年正月初三那天發現的,當夜就用了一輛七八匹駿馬并辔而拖的大車拉進了宮裏來……”講到這裏,他目光猝地一亮:“周愛卿,您上通天文、下曉地理,無物不識、無事不明——應該認得出這是何石吧?”
周宣渾身上下都似篩糠一般在地闆上抖抖索索地長跪着,結結巴巴地答道:“啓……啓奏陛下,此……此石來得蹊……蹊跷,老臣不……不敢妄言。”
“任汝所言,但講無妨。”曹叡顯然是沒了以前在朝會之上“溫良禮敬”的耐性,蹙着眉頭就撞了一句過來。
“這……這石頭隻怕是有人刻意僞造的吧?”周宣仍是嗫嗫着顫聲言道,“當今太平盛世,豈會有此等異石降臨?”
“朕先前已召來不少能工巧匠們仔細驗看過了……他們說這巨石上的圖案似雕非雕、似刻非刻,說不清楚到底是天然生成還是人力所爲……”曹叡靜靜地盯着那座巨石,悠悠而道,“而且這巨石上面那些黃灰相間的水鏽、土鏽也是多年形成的,不會是什麽人朝夕之際的倉促所爲!”說到此處,他有些自失地笑了一下:“朕也希望它是人工僞造的啊!所以,朕才召了你來辨認啊!周愛卿——你就放膽直言吧!朕今日恕你講什麽話都視爲無罪!”
周宣聽他講得如此懇切,便肅然一斂容色,澀澀地答道:“陛下既是這般垂意咨詢于老臣,老臣就據實直言了——倘若老臣所知無誤,這應該是上古典籍所言的身負‘河洛圖書’之‘靈龜玄石’,常于天命改易之際誕世而現——隻怕對我大魏而言,乃是不祥之物啊!”
曹叡還沒聽完,目光就似冰刀一般冷冷地剜在了周宣的臉上,把牙齒咬得嘣嘣直響,卻沒有失态發作——這些話若是從别人口中說出來,曹叡早已是毫不猶豫地令人拖将出去斬了。但這些話是從周宣口中講出來的啊!這個周宣,一向是占蔔如神、測算無誤:十五年前,他曾經精确地預言了太祖武皇帝曹操駕崩歸天的時辰,并留下了“五五縱橫,黑鼠遇虎;生而爲相,死而稱帝”的著名斷語(曹操去世之日,正是建安二十五年正月,那一年的天幹地支便是“庚子”,而虎爲正月,即戊寅月也。)八年之前,他又一次精确地推算出了高祖文皇帝曹丕的壽數與歸天時辰,留下了“日繼月來,年壽八十;騎馬乘馬,直攀青雲”的斷語(“日繼月來,年壽八十”,乃是合晝夜之數而爲八十,即指曹丕僅能活命四十個晝、四十個夜,而他果然是在四十歲時暴病身亡;“騎馬乘馬,直攀青雲”,是指曹丕該當在馬年馬月去世,而他亦确是在丙午年甲午月溘然而逝)。這些昔日往事倒也罷了,就是曹叡自己,在爲自己是否能夠順利繼位爲嗣一事之上憂心忡忡之際,也是周宣第一個以外臣的身份悄悄贈送了自己一柄紫金如意以示擁戴——果然,在最後的關頭,自己還是被先帝親筆下诏立爲太子。同時,他也明白了周宣當年贈送自己紫金如意的巧妙寓意:“紫金如意”,就是“子今如意”之義嘛!如意者,“心想事成”之謂也,暗示自己繼位爲嗣之志終能在曆盡劫波之後如願以償。正是周宣這一系列“百測百中”的占蔔推演之能,讓曹叡不得不對他驚爲天人,奉爲神明!所以,此刻他也隻能壓抑住胸中的驚懼之情,向周宣言道:“周愛卿,此石将會帶來何等‘不祥之兆’?你且細細向朕道來……”
“古書有雲,‘靈龜玄石橫空出世,必有翻天覆地之劇變。’所謂‘翻天覆地之劇變者’,莫過于天命變易、改朝換代……老臣罪該萬死,隻能言盡于此,不敢再行深語下去!”
“誰?誰?誰能讓我大魏朝改天換地?”曹叡的雙頰立刻泛出一大片潮紅來,“是僞蜀的諸葛亮嗎?是僞吳的孫權嗎?朕……朕要馬上調兵遣将,滅了他們……”
周宣伏在地闆之上,以額相觸,久久不語——蜀有崇山之險、吳有長江之阻,哪裏是陛下他一時想滅就滅得了的?
曹叡愈想愈是偏激,勃然而道:“幹脆朕找幾個虎贲力士将這妖石砸它個粉碎,如何?”
“陛下,這等天生奇石,乃是應運示警之物,倘若以人力而亂毀之,恐怕會更有不測之災異而降啊!天譴之鋒,誰敢輕撄?”周宣終于鼓起勇氣,有些怯怯地勸谏道。
“那你倒是快說究竟應該怎麽辦啊?”曹叡擰緊了眉頭,重重地說道,“難道就真的沒有什麽轉移化解之道嗎?”
周宣沉吟許久,才開口奏道:“啓奏陛下,爲今之計,老臣隻有親自護送這塊‘靈龜玄石’重返涼州,尋找當地昆侖山的北峰‘玄陰土’,将石上谶文‘大讨曹焉’中的那個‘讨’字裏面那一點窒住,把它修改成‘大計曹焉’,或許尚可轉禍爲福,化兇爲吉!”
“唔……很好!這件事兒,朕就特意委托你專程去辦。辦好之後,朕自有重賞。”
“老臣謹遵聖谕,盡力而爲。”
曹叡這時才慢慢松弛了心弦,在禦座龍床上靜坐了片刻,似又忽然想起了什麽,向周宣問道:“對了!周愛卿,朕一直記得陳群司空去年病逝之際曾經談起他做了一個怪夢,夢見一頭‘九尾靈狐’踞樹而立,尾分九枝披垂于地,極似暮雲之降……他向朕解析這是暗示我大魏有‘幹弱枝強、尾大不掉’之隐患。周愛卿,你深通釋夢之術,以爲他所言如何?”
周宣深思片刻,款款而道:“啓奏陛下,‘九尾靈狐’現于夢境,實系吉兆而非兇象。上古相書有雲,‘昔日西伯姬昌登岐山而獲九尾狐,則東夷歸周;武王姬發遊孟津而取白魚,則諸侯來朝。’又曰,‘九尾之狐者,隐喻後宮九妃各得其所、子孫繁息也。’所以,陳司空夢見‘九尾靈狐’,乃是我大魏基業繁榮隆盛之大吉兆!對此,陛下您應該高興才是!”
曹叡本來膝下子女就極稀薄,聽得周宣這麽一講,臉上頓時不禁浮起了幾分喜色。他微一颔首,又徐徐而問:“周愛卿,近日司馬懿從雍州境内亦送了一件異物上來——它是一頭渾身毛色純白如雪的三角大鹿,這又是何征兆啊?”
“白鹿之兆?!哎呀!陛下,這可是大吉大利的美事啊!昔日周公旦輔弼成王,忠貫日月,而有岐山素雉之貢;當今司馬大将軍恭受陝西之任,勤于王事,而有雍州白鹿之獻——這不正是古之吉兆而遙應于今嗎?陛下能夠得臣下如司馬大将軍之賢,縱有蜀賊、魏虜跳梁來犯,皆不足憂矣!”
曹叡聽罷,沒有立刻接口答話表态,而是沉吟了好一會兒,擡起眼來深深盯了周宣一眼:“白鹿之兆,倘若真能如你所言,自然實乃大魏社稷之洪福也!這樣吧,周愛卿,你便以朕的欽差大臣之身份前去雍涼二州,在明面上去犒勞司馬愛卿和他手下的關中大軍,在暗地裏卻以消災複異之法去鎮住那妖石!”
孫權稱帝
浩浩蕩蕩的長江猶如一條巨龍騰躍而來,翻起層層波濤,白沫飄灑,恍若飛雪濺玉,令人看得目眩神迷。
堤岸上柳樹成行,江風吹來,低垂的柳枝輕輕搖擺,遠遠望去就似青翠的煙霧在天際浮動。
吳王孫權仰坐在一架四人共擡的烏漆鑲金坐辇上,雙手按着兩邊的玉雕豹螭扶手,神情怡然,晃晃悠悠地行走在半濃半淡的柳蔭裏。在他的坐辇之旁,白發蒼蒼的輔吳将軍兼婁侯張昭騎着一匹青花斑馬,與他徐徐并肩而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