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平原邊一脈小河前,司馬懿蓦然停住了腳步。他的目光靜靜地凝注在那河畔一棵棵柳樹上,久久無語。慢慢地,他一步一步走到那些綠紗帳般蓬勃、青亮的柳樹前,伸出手來輕輕撫摸在那絲縧般的枝條上,眼眶裏卻緩緩溢起了瑩瑩的淚光。
“父親……”司馬師在一旁低低喚道,“您怎麽了……”
“哦……師兒,你可知道嗎?這河邊的柳樹是爲父二十年前随太祖魏武帝西征漢中路經這裏時親手栽下的……”司馬懿的目光凝視在遙遠的前方,用一種平平緩緩的口吻說道,“那時候,這些柳樹還不過是像這枝條般細弱,現在卻已經長得這麽粗壯蓬勃了……唉,時間真的可以改變一切啊!”
他靜靜地回過頭來,緩緩說道:“當年太祖魏武帝在這裏集結兵力擊敗了妖賊張魯,面臨着是否繼續向漢中腹地乘勝長驅直入的重大戰略抉擇關頭。他猶豫再三,便召集麾下所有将領、謀士到他的中軍帳内共同商議此事。
“爲父那時年少氣盛,自負才識過人,便不顧自己身爲掾佐的低微身份,越衆而出,大膽進言道,‘劉備用陰謀詭計搞掉了自己的同宗益州太守劉璋,本當坐鎮成都安撫人心,穩定大局,卻不識時務,抛下這個亂攤子跑到外邊去和孫權争奪荊州。這可是我們難得的機會啊!爲今之計,我們不如乘着攻破張魯占取漢中的赫赫聲威,閃電出擊,直接進軍蜀中,以雷霆萬鈞之勢,打他們個措手不及!那麽,劉備、諸葛亮等人的勢力必會土崩瓦解,巴蜀之地、天府之國也就自然是輕輕巧巧爲我所獲。這等大好時機,稍縱即逝,我們千萬不能放過。’”
聽到這裏,司馬師不禁贊了一句:“父親所獻的這一計當真是大氣魄、大手筆、大智慧!太祖魏武帝最後一定是把它采納了吧?”
司馬懿緩緩搖了搖頭,繼續說道:“唉,他若是采納了就好了……爲父實在是沒料到魏武帝聽了此計之後,竟當着那麽多人的面,輕蔑地譏諷爲父,‘可惜老夫沒有像傳說中神仙那樣長了兩條飛毛腿,剛剛好不容易才得到了漢中之地,馬上又想着去搶占巴蜀!’引得衆人哄堂大笑,羞得爲父面紅耳赤。
“從那時起,爲父就發誓将來一定要當一個擁有足夠的力量來施行自己雄圖偉略的強者,決不能讓庸人與蠢材來壓制自己!唉……其實,當年太祖魏武帝若是虛懷若谷、不恥下問,采納了爲父的那番建議,也就不會給魏國留下今日的蜀寇之患了!”
聽着父親的話,司馬師頓時明白了:難怪父親對鄧艾這樣懷才不遇的異士一直青睐有加,原來他自己年輕時也曾有過鄧艾這種“沉落下僚,爲上所輕”的經曆啊!所以,父親才會對那些渾金璞玉式的人才看得極準,從無誤判,同時對他們的拔擢亦是“視如己出、不遺餘力”!
他正想着,卻見司馬懿忽又伸手拍了拍那柳樹的樹幹,慨然說道:“隻不過爲父也未曾想到,二十年之後的今天,爲父竟也如當年魏武帝那般統領千軍萬馬再度重返此地,與當年因魏武帝拒我之谏而使其僥幸坐大的蜀寇一決雌雄!這也許是天意吧?難道是上天注定要我司馬家族來肅清四海、一統三國?”
司馬師急忙恭恭敬敬地垂手說道:“父親文韬武略天下無敵。肅清四海、一統天下的雄圖偉業,在您手中有何難哉?”
司馬懿聽了,并不答話,而是用手輕輕撫着那些柳樹,靜靜無語。司馬師也在一旁肅然而立,耐心地等待着。
正在這時,“嘚嘚嘚”一陣馬蹄聲響傳來,司馬懿留在大營裏的一名親兵騎馬飛奔而來,馳到近前,一躍下馬:“禀報司馬大将軍,聖旨已經到了,欽差大臣請您回去接旨。”
“知道了。”司馬懿頭也不回,自顧自地撫着柳樹,隻是應了一句。司馬師揮了揮手,示意讓送信的親兵上馬回去,待他走遠之後,才走到父親身畔開口說道:“父親,昨天昭弟來信,談到近來朝廷上下對木門道一役議論紛紛,其中不少大臣認爲張郃之死與父親不無幹系。據說陳司空、華太尉還密奏皇上,聲稱張郃之死是您處心積慮所爲,其目的就是肅清異己獨攬兵權。而且他們都擔憂父親的勢力将在關中逐漸坐大,稱霸一方,紛紛要求皇上将父親速速調離,父親不可不防啊!”
司馬懿慢慢轉過身來,卻是冷冷一笑:“這些爲父都知道了。爲父還知道,在皇上深深狐疑之時,是孫資的一番話減緩了他心頭的猜忌——孫資當時是這樣對皇上說的,‘陛下年僅二十六歲,司馬大将軍今年五十一歲,已是衰朽之身,而陛下富于春秋,又何懼他會坐大作亂?畢竟,司馬大将軍注定是會死在陛下前面的呀!陛下何必對他這樣一位老臣憑空猜忌?’唉,孫資的話雖說得尖刻難聽,倒也不失爲明智之語,既淡化了皇上心頭之忌,也保全了爲父。陳群、華歆那幫老朽遇事隻會煽風點火,哪裏比得上孫資靈動機變、左右逢源?師兒啊,你還要向孫資他們多多學習呀!”
司馬師聽罷,垂首應道:“父親指教的是,孩兒一定謹遵教導。不過,請父親允許孩兒來猜一猜皇上今日送來的旨意。”說着,他見司馬懿微微點頭,便侃侃說道:“皇上此番下旨,決不會将父親調離關中,反而會在明文中褒獎有加,卻在暗中對您有所警誡。因爲自今年三月份父親出任關中主帥之職起,針對父親的争議就一直未曾停息過。在此期間,皇上一直都是全力支持您的,再加上您在木門道殺敵萬餘,立下奇功,更證實了皇上當初用人無誤。所以皇上絕不會當着群臣的面打自己的耳光,無緣無故便調您離開關中。但是,此番禦蜀之戰中終究還是折了張郃這員大将,因此皇上又會令欽差大臣對您暗中進行口頭警誡!不知父親以爲孩兒所言當否?”
司馬懿認認真真聽完了他的話,有些滿意地點了點頭,微微笑道:“我兒真是大有長進了,思考問題也越來越周全了,看來這幾個月你在爲父身邊沒有白待呀!但我兒隻知其一,卻不知其二……”說着,他擡起頭來,望向祁山那邊蜀國的邊界線,悠然說道:“其實,隻要諸葛亮這個魏國第一大敵還始終存在着,爲父在關中的地位就始終穩如泰山,誰也動搖不了……包括皇上也動搖不了……”
“可是,如果諸葛亮此番北伐受挫之後,萬一也像吳國孫權那樣龜縮蜀中,不敢再出來挑戰了呢?關中若是太平無事,父親可就沒有用武之地了!”司馬師不無擔憂地說道。
“那不可能!”司馬懿斬釘截鐵地說道,“你也許不了解諸葛亮。但爲父了解他!他和爲父都是同一類人!他會願意待在成都城中的那個小朝廷裏低眉垂目唯唯諾諾地侍奉那個小皇帝?他決不會那樣做的!他和爲父一樣,都隻能通過對外征戰立功來鞏固自己在國内的權位!從這一點來講,諸葛亮是一定會将北伐進行到底的。
“而且,爲父認爲諸葛亮并未在木門道一役中失利!不錯,他是在木門道損失了一萬多名将士,但他獲得了一舉擊斃魏國大将張郃的佳績呀!你想,當年漢主劉備都深爲忌憚的張郃竟然喪生在他手中,這對他在國内樹立自己的最高權威将發揮何等重要的作用!所以,他應該十分感謝爲父。并且,受到這一事件的鼓舞,諸葛亮還會養精蓄銳,卷土重來的。
“那麽,狡兔未死,走狗豈能烹?飛鳥未盡,弓箭豈能藏?因此,爲父斷定皇上此番來旨,隻會是褒獎有加、一味籠絡,斷然不敢向爲父示警威脅!現在是皇上怕爲父,不是爲父怕皇上啊!”
說到這裏,司馬懿又仰起臉來,望着天際那一縷悠悠浮雲,臉上現出深深的怅然來:“可是師兒啊,也就是從今天開始,我們司馬家就真的走上了一條與曹魏決裂的不歸之路……本不該如此呀!魏武帝也罷,魏文帝也罷,他們當年若能像漢光武帝尊奉功臣那樣推心置腹地折節禮待于爲父,爲父又何必走上這條險路?”
他仰望天穹,臉上的怅然之情愈來愈深:“難道古代傳說中伊尹輔商、姜尚佐周而得善始善終的故事,就真的隻能存在于書簡之中,而永遠無法在現實裏得以實現嗎?唉……爲父在像你這樣年輕的時候也曾鄙視過太祖魏武帝挾漢而立的行徑,卻沒想到日後自己竟也會不知不覺一步一步走上和他相同的道路……真是沒想到啊……”
就在他喃喃自語之時,猝然一聲蒼涼激越的清嘯破空而起,吓了他父子二人一跳。他倆仰面朝天循聲看去,見到一隻雙翼高揚的山鷹從祁山那邊沖天而飛,逆風而翔,在半空中盤旋着,升騰着,恰似一道黑色的閃電,沒入到天際已然漸漸沉郁的雲叢中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