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我會怕諸葛亮?”聽到司馬師這番話,司馬懿臉上慢慢現出了深深的笑意。他們不知道,我司馬懿早就在二十多年前就和諸葛亮交鋒過了。不過,不是在充滿刀光劍影的戰場上,而是在運籌帷幄之中。那時,赤壁大戰剛剛結束,諸葛亮的“隆中對”方略因其成功實施而爲魏國謀士界所矚目。司馬懿當時還比較年輕,官居丞相府軍司馬,掌管丞相曹操的軍旅後勤工作,剛剛才進入曹操的智囊團。一向愛好謀劃大事的他,怎麽會放過仔細研究“隆中對”方略的機會?經過深思熟慮,他洞察到“東和孫權,北拒曹魏”是這一方略的核心内容。欲破“隆中對”,必先破壞吳蜀聯盟。諸葛亮抓住了一個“和”字大做文章,而我們也可以抓住一個“離”字狠下工夫!司馬懿想,亂世之中,人心易變,有利則合,有害則離,此乃人之常情,況且吳蜀聯盟中不利于團結的因素太多了,如關羽對吳人的驕橫态度、吳将對蜀人的強烈不滿等……隻要抓住時機,便可一舉破之。但這些策略,他雖思之爛熟,卻深藏不露,耐心地等待合适的機會将它們抛出來一鳴驚人!
機遇總是垂青于那些有準備的頭腦。時隔十年,建安二十四年十月,蜀将關羽率軍從荊州出發,北進中原,一路上連戰連勝,鋒芒直指許都。曹操支撐不住,便召集群臣商議準備遷都以避關羽之銳氣。看着一個個曾在曹操面前大言炎炎的同僚們在蜀軍強大攻勢的震懾之下吓得唯唯諾諾一籌莫展的模樣,司馬懿知道自己脫穎而出的機會已經到來。他靜了靜心神,從亂成一團的百官群中挺身而出,向曹操進言道:“都城,乃國之根本,不可妄遷。丞相鎮之以靜,自可安定人心。至于關羽來犯之事,我有一計可以退敵!”
華歆、賈诩等一幹大臣乍見司馬懿越衆而出,已是十分驚訝,又聽他講自有妙計退敵,個個面面相觑,甚是不信。當然,對司馬懿這番超常之舉,心存譏笑者亦是大有人在。
曹操冷冷說道:“講來聽聽。”
場中一下靜了下來。司馬懿面色平靜侃侃而談:“劉備、孫權從外面看似乎聯成一氣,無隙可乘,但其實他們内部并不團結。據臣所知,劉備強占了東吳的荊州,孫權對此一直耿耿于懷。這一次,關羽輕躁北進,耀武揚威,大出風頭,孫權豈會樂意?依我之見,不如立刻派出使者奔赴東吳,勸說孫權從關羽背後進行狙擊,我軍再從正面實施反擊。那時關羽腹背受敵,必亡無疑,又怎能再危及許都?”
曹操大喜,依計而行。果然,不出兩個月的工夫,吳将呂蒙白衣渡江,一舉奪回荊州,斬殺關羽父子,解了曹魏燃眉之急。而司馬懿亦因這一計成功而獲得曹操賞識,成爲曹操身邊的重要謀士,從而青雲直上。這便是司馬懿從戰略層面和諸葛亮的第一次交鋒。他這一計,不僅完全瓦解了諸葛亮的“隆中對”方略,而且還在吳蜀之間的聯盟關系打進了一根楔子,使他們自此之後再也無法進行真心誠意的合作。自然,吳蜀不和,便給曹魏提供了分而治之的機會。司馬懿當時就想,隻要有朝一日我能掌握兵權,吳蜀的滅亡便隻是一個誰先誰後的問題了。
想到此處,司馬懿在心底冷冷笑了。二十多年前,諸葛亮在戰略上已敗于我手;二十多年後,他仍又在戰術上敗于我手,被我劫走糧草進退失據!毫無疑問,諸葛亮并不是我的心腹之患,也不足爲懼。在當前的形勢下,真正能危及自己的,倒是站在自己身後曾經給予自己全力支持的魏室啊!自己現在作好與魏室正面逐鹿争鋒的準備了嗎?還沒有啊!我在關中大軍之内根基未穩,也還未曾開始着手肅清異己,樹立自己獨霸關中的絕對權威——這一切都是需要時間的呀!司馬懿仰面朝天,在心底悠悠一歎:事有輕重緩急,老夫現在也隻有暫且舍外寇而平内患,待到徹底鏟除朝中牽制自己的一切阻力之後,再來伺機滅蜀吞吳,一展自己的雄圖偉略了!
他慢慢轉過身來,靜靜地看着司馬師,突然問道:“哦,對了,爲父昨天交給你的那封信函可是送出去了?”
司馬師見父親避開關中戰事不談,卻問起昨天他寫信給遠在長安的三叔司馬孚的那封信函,心頭頗感意外,便點頭答道:“父親問的可是寫給三叔的那封信嗎?昨天下午師兒就派人送出去了!不過師兒有些不解,父親大人爲何要特别交代送信的信使不走秘密偏僻的小徑,卻非走引人注意的官道不可?那是很容易被蜀軍發現和逮住的呀!”
司馬懿哈哈一笑道:“爲父就是要讓他被蜀軍發現和逮住的呀!師兒呀!你以爲這封信真的是寫給你三叔的嗎!爲父這封信其實是寫給諸葛亮看的。”
“寫給諸葛亮的?”司馬師一聽,大是好奇,“父親信中寫的是什麽内容?可否告知孩兒一二?”
“現在暫時還不能說,你自己認真去猜一猜吧!”司馬懿一邊高深莫測地說着,一邊慢步走下了瞭望台,“依爲父看來,五日之内,諸葛亮十萬餘大軍便會全線撤退,我們還是先下來作好如何正确應付的準備吧!”
木門道的捷報
黃昏時分,向來是上邽原最爲喧鬧之時。駐紮在這裏的蜀軍以前通常都會在每天這個時候得到一段長達半個時辰的自由活動時間:士兵們散步的散步,練操的練操,幹活的幹活,讀書的讀書,聊天的聊天,當真是“鸢飛魚躍,各得其樂”。
然而,今天上邽原的黃昏卻異常地沉寂起來。一列列規模浩大的蜀軍隊伍正秩序井然地向着上邽原外的南方開動。原來,諸葛亮早在四日之前就開始作起了撤退的準備,但卻定在了今天全軍撤離上邽原。
他坐在馬上,情不自禁地回頭張望身後的上邽原,目光中有些懊惱,又有些憂傷。上邽原,這一片富庶廣闊的“露天糧倉”,被落日鍍上了一層燦燦的金光,沉默地屹然而立,目送着一隊隊蜀國将士的黯然離去。而在小隴山高高的魏軍瞭望台上,諸葛亮看到那裏人影綽綽,隻是看不分明他們的面貌。但他知道,司馬懿一定站在那群人影當中,注視着自己和蜀國大軍的離去。
他沒有猜錯,這時司馬懿正站在瞭望台上俯視着龐大而漫長的蜀軍部隊一排排地從視野中遠去,一直不曾說話。自從昨天探到蜀軍即将撤退的消息後,司馬懿便派了鄧艾、魏平二人率領一支精兵守在上邽原出口要道附近嚴密監視蜀軍的動向。而今,這個消息得到了證實,諸葛亮終于離開了,然而司馬懿卻絲毫沒有喜悅之情,他臉上的表情也變得越來越凝重了。魏軍諸将在一旁觀察着,也各想着各的心事。從今晚開始,他們必須面對這樣一個事實:魏國最難對付的勁敵終于退卻了,而他們卻即将進入關中大軍的司馬懿時代。戰争時期,一緻對外的意識占了主流;而戰争結束後,先前那些被掩蓋被沉澱被忽略的東西将不可避免地浮出水面。而他們中間,有的人将不得不對以前自己的某些言行付出應有的代價,自然有的人也将爲自己以前的另外一些言行而得到自己應有的回報。
在一片沉默中,司馬懿忽然開口說了一個字:“聽!”
于是諸将個個作側耳傾聽狀。有頃,司馬懿再問:“你們聽到了嗎?”
費曜、牛金、郭淮等人茫然對視,不知該如何回答。他們已經努力傾聽了,卻隻聽到一片夜色将至的甯靜,并無特異的聲響。靜默中,惶惑中,隻有張郃一個人接口道:“屬下聽到了。”
司馬懿聞言,扭頭看向張郃,目光中掠過一絲說不出的驚詫欣賞之色,道:“張将軍聽到了什麽?”
張郃正色道:“屬下聽到了一名将帥應該聽到的。”
司馬懿表情有些複雜地點了點頭,道:“張将軍深知我也。”然後,他靜思片刻,又道:“看!”
于是諸将再作注目遠視狀。有頃,司馬懿又問:“你們看到了嗎?”
諸将再一次互相茫然對望,個個眼中一片空白,他們已經努力觀察了,卻隻看到一片空曠的原野,并無特别的景象。在更深的靜默中,惶惑中,隻有張郃再次接口道:“屬下看到了。”
司馬懿再一次深深地凝視着他,道:“張将軍看到了什麽?”
張郃再一次正色道:“屬下看到了一名将帥應該看到的。”
司馬懿緩緩點了頭,慢慢拍了兩下手掌,深深一笑,道:“說得好!”
他倆的對答,讓諸将陷入了雲山霧海之中,不知這一正一副兩位大帥究竟在猜什麽啞謎。幸好,他倆很快便給出了答案。司馬懿向張郃微微點頭示了示意,張郃也毫不客氣,站到台前指着遠去的蜀軍,歎道:“諸君請看——諸葛亮十萬雄師,一夕而撤之,勢如大山潛移而無聲;十裏連營,一夕而拔之,勢如大河暗流而無形。由此可見,他的用兵之術竟達到了‘靜如山而動如水’的境界,豈不令人望而生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