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心底暗暗一歎,臉色一肅,向孫資、劉放問道:“老夫聽說皇上要下一道诏書,宣稱凡再妄議關中戰事者,一律貶官三級,逐出朝廷,流放邊關;若有造謠中傷司馬大将軍者,一經查實,嚴懲不貸。有這麽回事嗎?”
孫資、劉放聽罷,都點了點頭。劉放看起來很随意似的開口說道:“陛下确有此意。陛下以爲,今年司馬大将軍初臨關中掌兵作戰,能夠擋住蜀寇的猖狂進攻,‘無過便是功’,不宜任由一些不識大體、不明大局的臣子在司馬大将軍背後妄議關中戰事,以免造成不必要的喧嚣和紛擾。”
陳群聽着,臉色卻是微微一變,沉吟片刻,幽幽說道:“既是皇上的旨意,也就罷了。隻怕這道诏書一下,朝廷今後可就真安靜多了,到時候皇上想讓哪個臣子多一下嘴也不一定行了!”他一邊說着,一邊起身背着手在閣内踱了幾步,又道:“老夫聽說近來漢中蜀寇流傳着這樣一段頗有意思的傳言,說什麽‘逢馬莫怕,遇獐要躲’——細細一問,才知這段傳言中的‘馬’暗指的是司馬大将軍,這‘獐’暗指的是張郃将軍……看來在蜀寇心目中,他們對張郃将軍還是更爲忌憚幾分哪!”
“司空大人,既是蜀寇傳言,又豈可以此爲據憑空臆測妄斷?”孫資一聽,知道陳群又要提起“臨陣換将”之事了,便正色說道,“蜀寇故意放出這段傳言,分明就是在挑撥離間,想要挑起我們大魏内部将帥不和,動搖我們的軍心,然後他們可以乘機渾水摸魚,亂中取勝!依孫某之見,不如将它擱在一邊不去理睬,一切待到關中戰事結束之後再來一辨張郃将軍與司馬大将軍的高下!但是,目前的關中大局,還是務必保持穩定爲上!”
陳群靜靜地聽完了他的話,覺得其中倒也并沒什麽大的纰漏,現在的情形也隻能是這樣了,便點頭稱是,不再多言。
諸葛亮偷襲上邽原
雖然和圍攻祁山大營的蜀軍營壘僅隔了十裏之遙,司馬懿和他帶來的四萬五千魏軍卻并沒有立刻主動向敵人發起攻擊,而是找到依山傍水的險要地帶穩打穩紮地安營立寨,擺出了一副誓與蜀軍進行長期對壘的架勢。
司馬懿的這一舉措,再度招緻了部将們的強烈不滿。大隊人馬從上邽原辛辛苦苦長途奔襲近千裏,本就是來迎頭痛擊蜀寇,及時解救祁山之圍的。誰曾想司馬大将軍一到祁山腳下,又是安營紮寨,又是修築鹿角栅欄,根本沒有和蜀軍對陣開戰的意思。這讓費曜、戴陵、郭淮等一幹大将又是怨言四起,群情激昂,個個摩拳擦掌,來到司馬懿的中軍帳裏請求出戰殺敵。
司馬懿靜靜地坐在營帳内的虎皮椅上,聽着手下諸将你一言我一語鬧騰得厲害,就是一直沉住氣不表态。待到大約半個時辰後,諸将的唾沫也講幹了,話也講完了,人也吵累了,帳中漸漸靜了下來,司馬懿才不慌不忙地擡起頭來,雙眸深處猝然一亮,寒光四射,冷冷地逼視着帳下諸将,含威蓄勢,卻不發話。不知爲何,諸位魏将平時也都是殺人如麻心狠手辣的角色,今日與這不怒自威的司馬大将軍一對視,竟個個都覺得他目光犀利,仿佛隻需一眼便直直地看透到自己心底深處來,頓時全身一陣發寒,不禁閉了嘴,噤了聲。
司馬懿昂首環視諸将一周之後,緩緩說道:“諸君應當知道,此番諸葛亮大舉興兵來犯,本是蓄謀已久,也蓄勢已久。他們以光複僞漢爲名,蠱惑人心,而蜀中将士俱願爲其效死戮力,已成虎狼之師,豈可小觑?如今蜀軍圍攻祁山雖有兩個多月,但依本帥看來,他們朝氣正旺、暮氣未生,如餓虎出柙,不食人肉而不止,極爲危險。諸君與他們以硬碰硬,就算不吃虧,然而‘殺敵三千,自損八百’,這也不是臨陣應敵的上上之策!諸君少安毋躁,本帥自有出兵一舉破敵之時。”
戴陵聽得極不耐煩,等到司馬懿的話剛一說完,便一躍出列,嚷道:“如今蜀寇臨門叫戰而縮頭不應,豈不讓天下百姓譏笑我等膽小如鼠?”
司馬懿一聽,不禁心頭暗怒,卻又咬牙忍住,不形于色,藏在袍袖之中的左手頓時咯咯咯一陣骨節發響,竟不知不覺已捏緊了拳頭。他沉默片刻,陡然哈哈一笑,道:“戴将軍忠勇可嘉,不愧爲我大魏虎将,本帥欽服。來呀!傳本帥的命令,讓戴将軍率八千人馬,前去應戰!”說着,将一支令箭擲給了戴陵,深深地盯着他看了一眼,又道:“本帥在此靜候戴将軍的捷報佳音!”
戴陵一把接過令箭,無暇多想,立刻喜笑顔開,歡欣雀躍,鼓舞而去。司馬懿待他出營遠去之後,撫須沉吟片刻,卻又喚來張郃,吩咐道:“張将軍速帶五千精兵尾随戴将軍前去應戰,在後方爲戴将軍壓陣。切記——此戰若勝,則千萬莫追;此戰若敗,則速速撤回!”張郃聽罷,點了點頭,領命而去。
司馬懿目送張郃疾步離去,臉上掠過了一絲憂色。他在心底深深一歎,卻是無可奈何。其實,這幾個月來,司馬懿明察暗訪,早已摸清了自己所帶的這支關中雄師的底細。關中大軍近幾年來雖說也曾立下許多赫赫戰功,但長年輾轉于隴西的崇山峻嶺中征戰奔逐,早已是“疲而不得休養,勞而不得安逸”,實如強弩之末,難以爲繼。然而,關中諸将個個卻又好大喜功,一味隻知逞強冒進,全然不顧自己手下部隊之中禍患深伏——正所謂“驕将役疲卒,十戰有九敗”。司馬懿所以一直遲遲不肯應戰,也正是慮及此患,不敢輕舉妄動。同時,司馬懿亦已抱定宗旨,隻要此番擊退蜀寇之後,便要騰出手來對關中大軍進行全面整頓,消其惰氣而增其銳氣,切實鞏固軍隊的戰鬥力。但是身爲征西車騎将軍的張郃,不知是刻意還是無意,不去體察下情,也不懂養精蓄銳,更不配合自己的禦蜀方略,隻是一味跟着那些好戰貪功的将領們瞎起哄,胸無主見,亦無遠見,當真是“一将之智有餘,而大帥之量不足”。幸好當初曹叡未将關中兵權交與此人之手,否則以他輕躁張揚之作風、急功近利之心性,早已弄得關中局面一敗而不可收拾矣!前幾年司馬懿聽人稱蜀寇中那名誤失街亭的馬谡是當代“趙括”,而來到關中之後,他仔細觀察所謂“關中第一智将”張郃的所作所爲,才從他身上的言語舉動中讀懂了什麽叫做馬谡式的“名過其實”。
司馬懿慢慢将思緒收回到現實中來,看到帳下費曜、賈嗣、郭淮等将領一個個躍躍欲試的表情,不禁面色一肅,凜然說道:“諸君莫急,我們就在這帳中等待片刻,靜候前方戰報。本帥有言在先,這一戰若是戴将軍勝了,本帥立刻放手讓諸君奔赴沙場大顯神威,決不加以掣肘;若是戴将軍敗了,則請諸君日後一律謹遵本帥教令,再有妄議出戰者以軍法從事!”帳下諸将一聽,個個面面相觑,都是在心底求神念佛地盼望着戴陵凱旋。
大約過了三個時辰,當天邊斜陽的最後一線餘晖投進營帳裏來爬上每一個将領的鞋尖時,一陣雜亂無章的喧鬧聲劃破了黃昏時的甯靜。在聽到這喧鬧聲的一刹那,司馬懿從虎皮椅上霍然而立,臉色立刻變得緊張起來,雙眼盯着帳外,隻是不言不動。
喧鬧聲越來越近,來到中軍帳外卻停了下來。過了片刻,“嘩啦”一響,隻見張郃提着一柄劍鋒上正滴着血珠的長劍,一把掀開了帳簾,一身疲憊地走了進來,灰頭土臉的,表情十分難看。
頓時,所有的魏将都像木頭人一般怔住了!帳中立刻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之中!
許久許久,司馬懿才顫聲問道:“戰果如何?講!”張郃舔了舔幹裂的嘴唇,嗫嗫地說道:“蜀寇出動了兩萬人馬和魏延、姜維、王平等三名大将一齊圍攻過來……戴将軍拼死力戰,受了重傷,被……被擡到後營療傷去了……我們損失了戰騎三百多匹、戰士四千餘名……不過,蜀寇大概也和我軍傷亡的情形差不多吧……”
聽着張郃斷斷續續地彙報着戰情,司馬懿隻是沉着臉,一言不發,兩道濃眉漸漸擰成了一團。看來事前他料得沒錯,蜀軍果然采用的是“兩敗俱傷”的消耗戰,企圖在雙方有生力量不對等的情形下折損自己的元氣。他站在那裏,久久不語,臉色變得極其複雜。侍立在他身邊的司馬師看着父親這般神情,知道他心頭已是翻江倒海般難受,也隻得在一旁默然觀之,不敢插嘴前去勸說什麽。
隔了半晌,司馬懿才揮了揮手,吩咐道:“來人,扶張将軍下去休息。”帳外兩個親兵應聲而入,扶着滿臉血痕的張郃退了出去。
待張郃剛一出營,司馬懿便沉下臉來,一字一句地從牙縫裏蹦出一段話來:“諸君要記着,忍而又忍,慎之又慎,伺機而動,後發制人,方是我大魏不戰而屈人之兵的良策!戴陵逞狠鬥勇,損兵折将,失誤不小,立即免去官職,留在營中戴罪立功。日後,軍中再有妄議出戰者以軍法從事!”
司馬懿這番話講得聲色俱厲,諸将聽了,隻得點頭稱是,戰戰兢兢,不敢多言。司馬懿似乎也有些倦了,慢慢坐回到虎皮椅上,便要示意讓衆将退下。
正在這時,一名探子氣喘籲籲奔進營來禀報:“諸葛亮一個時辰前親率六萬人馬直奔上邽原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