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皓低頭一看,見這條金鯉長約二尺左右,又肥又大,不禁脫口贊道:“尚書令大人的釣魚之技真是絕了!”
李嚴的臉上也放出了一絲不無得意的微笑,用手中的綠竹釣竿指了指在地上蹦來跳去的那條金鯉,道:“這條金鯉,黃公公若是不嫌棄,便拿回宮中去自己煮了吃吧!至于陛下所需要的東西黃公公暫且先回去,一個時辰後,本座自會想方設法找到上等的山珍海味送進宮去。”黃皓一聽,不禁大喜過望,連連道謝。
“另外,老臣有一個想法:還有幾日,東吳使臣張溫就要回去了。這次我們雙方雖然沒能在聯手夾攻僞魏之事上達成協約,但是張溫在臨走之前專門提出了願意從我大漢境内采購蜀錦以備國用的要求。”李嚴又不緊不慢地說道,“你也應該知道,我們的蜀錦一向質量上乘,非常精美,東吳很多将臣、富賈、豪族都極爲欣賞、多方購求,就連吳王孫權對蜀錦也是愛不釋手。聽張溫的意思,隻要我們願意提供足夠的蜀錦,他們可以拿出任何我們所需要的東西來交換……”
“蜀錦?”黃皓一怔,面色一片惘然,“李大人……黃某知道,如今國庫之中确還存放着三十萬匹蜀錦,但是諸葛丞相臨行之前曾親口交代了的:這些蜀錦留有急用,是到了萬不得已之時拿出來向東吳交換糧食和軍械的呀!”
“這個老臣也知道。黃公公是害怕諸葛丞相萬一怪罪下來承受不起嗎?你大可不必過慮,一切有老臣頂着呢!”李嚴一手持着釣竿,面朝水池,自顧自地說着,卻不回眼看他,臉上慢慢現出深深的笑意來,“前漢賢相蕭何當年曾對高祖皇帝言道,‘宮室簡陋而無以壯天威,衣膳清苦而無以養君身,是爲臣侍君不忠之過也。’所以老臣決定,要用這三十萬匹蜀錦從東吳換回一些上品的珍珠、翡翠、玳瑁、彩翎、象牙來,對陛下的皇宮重新修飾一番,弄得更加富麗堂皇一些,借此揚我大漢物華天寶之美!”
“這……這當然是太好了!”黃皓一聽,頓時喜得合不攏嘴,高興地說,“黃某回宮之後,一定要向陛下禀明:還是李大人全心全意體念陛下,不愧爲陛下知心知肺的輔政大臣!”
“那就多謝黃公公在陛下面前美言了。”李嚴一邊慢慢收好了釣竿,一邊走近前來,向黃皓緩緩說道,“陛下這幾十天裏過的清苦日子,老臣也很清楚——全是這勞民傷财而又毫無功績可言的北伐之事引起的。”說到這裏,他的眼神蓦地深沉起來,語氣卻是淡淡的:“不過,請黃公公轉告陛下,最多也就再忍耐一兩個月時間。老臣也不想爲了某一個人的所謂雄圖大業,就搞得朝野上下個個面有菜色,不知生人之樂。”
黃皓聽罷,臉色一凝,低聲道:“尚書令大人和黃某,還有……當真是想到一處去了,要不然怎麽說您是‘陛下知心知肺的輔政大臣’,不像有的人那樣隻顧自己一個人青史留名,卻全然不知朝綱大體,讓上上下下所有的人都跟着他遭罪!”李嚴一瞬間懂得了黃皓話裏的“還有……”後邊那個人指的是誰,便伸出手來向他拱了一拱,笑而不言。
東阿王曹植的猝然被貶,在魏國朝廷中其實還是引起了不少大臣的暗中同情。然而,同情歸同情,誰也不敢站出來爲他講一句公道話——他們都知道皇上爲什麽要那麽冷酷無情地打擊他這位賢德過人的親叔父。誰叫東阿王竟在那個轟動天下的謠言中莫名其妙地就成了皇上所謂的“生身父親”呢?皇上爲了向天下臣民昭示他是魏文帝的嫡子,爲了向天下臣民昭示他的血統純正,唯一的絕招就隻能是通過嚴酷打擊自己這位親叔父來平息這個謠言!目前,他這一招果然大見成效,随着曹植被公開貶斥,那個謠言也就慢慢平息下去了。
而東阿王曹植自己大概也是懂得了他這位皇帝侄兒的用心的,立刻上了一道字字含淚句句泣血的謝罪表,承認了朝廷加在他身上的那些“莫須有”的罪名一切屬實,同時公開承諾自願待在東阿城枯守待老,不再系心于朝事,永不涉足京師,誓與詩書典籍爲伴,了此殘生。
陳群是極少數幾個在第一時間内被請入宮内議政閣中看到曹植這道謝罪表的元老大臣之一。他當時就不禁感到一陣鼻酸,熱淚幾欲奪眶而出。本來,作爲顧命輔政大臣的他,應該爲曹植這樣一個潛在的政敵徹底退出朝局而高興才是。然而,不知爲何,他卻還是禁不住在心頭泛起一陣“兔死狐悲”式的傷感。他深深地明白了,從皇上對曹氏宗親的刻薄寡恩與無情打擊中可以看出,皇上已然決定不再以宗室諸王作爲自己皇權的支柱。曹氏宗親,就和半個多月前被掃進曆史的垃圾堆裏的後族外戚一樣,也在魏國政壇上苟延殘喘了。同時,根據近期皇上對司馬懿家族中人的多方恩寵、大加封賞來看,魏室最高權力的天平終于向着所謂“功勳彪炳、深孚衆望”的司馬家族全面傾斜!這是多麽可怕的一個危險信号啊!
他再往深處一想,更是一陣毛發悚然:在當今朝廷之中,隻有自己是司馬氏左右朝局、專斷朝政的最後一個障礙了!如果說,原來朝廷裏還有郭太後一黨和曹氏宗室可以作爲自己拉攏的對象來合力對抗司馬氏的話,而現在,他舉目四顧卻是一個得力幫手也找不到了!他已在不知不覺之中,被時勢推到了朝廷的最前線去制衡司馬氏了!
沉吟了許久,陳群擡眼看了看和他一起進宮而來觀看曹植謝罪表的鍾太傅、王司徒、董大夫等人。他們個個臉上表情凝重,全然掩住了心頭的風生浪起,讓人看不出他們心中念想。隔了片刻,這幾位大人紛紛推說年事已高不宜久坐疲勞,一個個告退離宮而去。偌大的議政閣内,末了隻剩下總理各部事務的陳群一個人留下來和孫資、劉放一道商議如何處理豫州一帶目前農民饑荒的大事。
“依老夫之見,不如和往年一樣,繼續從徐州、揚州調撥軍屯裏的富餘糧食來救豫州百姓的饑荒之災。”陳群處置這樣的事務已然是輕車熟路,應急方案是不假思索信手拈來,“有請孫大人、劉大人速速拟旨吧!”
不料他話一出口,場中卻是一片出奇的沉默。孫資、劉放二人滿臉的苦笑,竟都靜靜地看着他,絲毫沒有任何響應的動作。
“二位大人,怎麽了?”陳群一愕,“莫非有什麽意外?”
劉放拿眼瞥了瞥孫資,苦苦一笑:“敢情陳司空以爲徐揚二州還像原來在司馬大将軍手下時那麽容易打理呢!孫兄,你把那兩州的情形向陳司空談一談吧!”
孫資也是有些無奈地苦苦笑了,擡頭正視着滿臉疑惑的陳群,道:“陳司空您也知道,往年隻要我大魏各地一有饑馑之災,都是由徐揚二州這兩個‘備用糧倉’調糧救急,當真是‘召之即供、供之即足’,從無滞礙——可那是這幾年來一直有一位心憂天下的社稷之臣司馬大将軍在那裏随時響應朝廷的诏令啊!司馬大将軍從來都是甯可讓自己麾下的士兵暫時緊着點兒過日子,也要先按朝廷的旨意一絲不苟地把赈災之糧及時運送過來,解救百姓的饑荒之災。
“可是今年司馬大将軍被調往關中地帶對蜀作戰,留守徐揚二州的滿寵和賈逵兩位将軍可就不像他那樣志慮忠純、顧全大局了!這不,我們還沒下诏從他們徐揚二州調糧赈災,他二人倒來了個先發制人,三天前就送了個八百裏加急快報過來,竟然聲稱今年自己的軍屯裏糧食收成也不太好,請朝廷不可妄行抽調……您看,他倆倒成了一毛不拔的‘鐵公雞’了!”
“嗯?”陳群聽罷,一拍書案,不禁勃然大怒,“真是豈有此理,滿寵、賈逵二人真是太過分了!孫大人、劉大人,立刻下诏嚴詞訓責他倆!不許他倆對朝廷的旨意推三阻四、讨價還價。”
孫資、劉放見陳群竟然動了真怒,不禁吃了一驚。孫資急忙上前勸道:“司空大人息怒,切莫爲了這點小事氣壞了身子!”
“哎呀!豫州幾十萬饑民嗷嗷待哺,這可不是小事哪!”陳群一臉的焦急,“現在關中那邊是大敵壓境,徐揚二州又不肯調糧赈災,萬一這麽多饑民因盼糧無望而在我大魏之中原腹地鬧起事來,豈不危哉?”
“司空大人,莫急。司馬大将軍昨天已送來奏章,決定從關中軍屯暫時調撥四十萬石糧食火速運往豫州救急……”孫資忽然莞爾一笑,勸住了正急得在議政閣中團團亂轉的陳群,“而且,他好像還知道了徐揚二州賴着不肯調糧之事,發出了兩封急函,嚴詞訓斥滿寵、賈逵二将,令他們務必遵照朝廷的旨意及時籌好糧食運送到豫州……相信司馬大将軍這一出馬,徐揚二州必會一切照辦的。”
陳群聽了,這才穩住了心境,臉色恢複了平靜。他定下神來在椅子上靜坐了片刻,又呷了一口清茶,方才伸手拭去額上汗珠,歎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話猶未了,他腦中猝然靈光一閃:眼下徐揚二州無故這麽一鬧騰,司馬懿又随即出馬這麽一擱平——這一揚一抑一鬧一平之際,莫非是司馬懿自編自演的一出“活劇”?又莫非是他借此在向老夫示威?想到這裏,陳群的心不禁蓦地一沉。他知道,司馬懿這麽一施援手,就弄得自己再也不好意思在對蜀方略上與他對着擰勁兒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