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鍾繇雙眸深處頓時精光一閃,在鍾會臉上一掠而過。他緩緩閉上了雙眼,隔了許久,方才睜了開來,直盯着鍾會,道:“你錯了!這世間不是每一個靠近天子之位的人都能成爲司馬懿、曹操那樣的人的。在今日之大魏朝,要想潛移神鼎,除了他們司馬氏能夠心想事成之外,其他所有的人,包括我們鍾氏一族,都不能存有這個念頭。人,應該貴有自知之明。今後,你們想都莫要往那方面去想!”
鍾會見父親說得這般斬釘截鐵,卻是頗有幾分半信半疑。他一時也不再多想,便點頭表示了認同。
鍾繇見鍾會點頭稱是,這才放下了心。他靜立片刻,瞥了瞥放在書房中間的那口紅木箱,深深歎了口氣:“司馬懿送了這些禮物來,爲父實在是‘納也不是,拒也不是’啊!
“若是拒了他這些禮物,他就會以爲爲父沒給他‘面子’,不會在朝中全力支持他的抗蜀大略,必會對爲父深懷疑忌;不過,若是納了他這些禮物,爲父又會被他看作是個嗜财輕義的人,在他眼裏也沒什麽分量了……這不行哪!爲父總得想個辦法把這些禮物換個途徑回贈他才是啊!”
他皺着眉頭埋頭苦思半晌,雙眉忽地一揚,面露喜色,道:“對了!我鍾府之中還有一柄祖傳的‘靈犀劍’,乃是堯舜時代傳下來的神兵劍器……會兒,你且去後房拿來!”
鍾會應聲奔進書房後邊的密室,取出一柄裝在金鲨皮鞘的寶劍拿來呈給了鍾繇。
鍾繇從金鲨皮鞘之中慢慢抽出那柄“靈犀劍”來——隻見一弧青蒙蒙的寒光似流水般汩汩然一瀉而出,閃閃縮縮,映得人須眉俱藍!
他眯着眼,将那“靈犀劍”持在手中細細觀看片刻,忽然青光一閃,手起劍落,“嚓”的一響,竟把那書桌一角如切豆腐般一削而落!
“父……父親!您……您真舍得将這柄能吹毛斷發的祖傳寶劍贈予他司馬家?”鍾會看着這柄“靈犀劍”,語氣裏頗有些不舍。
“這又有何不可?該舍就得舍!”鍾繇還劍入鞘,遞向了鍾會,淡然說道,“這個人情,爲父要讓你出面來做。司馬懿的次子司馬昭眼下深得陛下恩寵,前程自是遠大。會兒啊,他和你年紀相仿,你要和他多多結交才是。這柄‘靈犀劍’,你在合适的時候贈送給他吧……他和他的父親一定會明白我們鍾家的心意的。”
“孩兒謹遵父親教誨。”鍾會接過了寶劍,一臉恭敬地點頭答道,隻是眼神中仍然掩不住那一縷淡淡的不舍之意。
看着鍾會那欲舍不舍的表情,鍾繇不禁在心底深深一歎:想那司馬懿的次子司馬昭,面對中壘将軍之位這一偌大誘惑,居然能辭之以謙、讓之以禮,而我這會兒卻對一柄寶劍亦是難以割舍……相比之下,我們兩大家族将來的成就已是高下立判了!人,真的應該貴有自知之明啊!
謠言四起
六月伊始,有謠言猝然生于魏國邺城,并迅速在魏國全境傳開,又複越過魏國邊境,野火燎原一般傳遍吳蜀,真可謂“驟起于青萍之末,而狂嘯于悠悠衆口”。一般來說,謠言的傳播面之廣與其内容的絕密性與重要性是成正比例關系的。隻要聽一聽這謠言的内容,便知它爲何具有如此之大的沖擊力了!謠言道:曹叡根本不是魏文帝曹丕的兒子,他是二十七年前其生母甄太後與東阿王曹植在邺城私通時所生的孽種。如今曹叡大權在握,先是在十餘日之前逼死了當年向先帝揭發甄太後與曹植奸情的郭太後,現在又大開殺戒,清理那些當年在魏國世子立嗣之争中幫助先帝擊敗曹植的元老重臣們,然後準備迎回其生父東阿王曹植進京總領朝政。
謠言一傳到朝廷,頓時激起一片嘩然。怪不得郭太後十多天前暴斃,國舅郭表被族誅,原來竟是這麽一回事呀!文武百官聽了這條謠言,不禁恍然大悟。大悟過後,他們又是一片恐慌:在當年輔助先帝赢得立嗣之争的那場宮廷内戰中,朝中上下大多數官吏都是或多或少出過一份力的,如果當今皇上真的來這麽一手“原罪”大清算,那還了得?于是乎,朝廷百官又都人人自危起來。幾個膽子小的三品要員甚至悄悄收拾家當作好了流亡異鄉的準備。
謠言蔓延到境外之後,吳蜀兩國更是來勁。尤其是吳國國主孫權,他本來一向堅守着與魏國之間“劃江而治、互不侵犯”的原則,但在這個驚世大謠言的刺激下也産生了主動進攻魏國的沖動。他以一個不次于魏武帝曹操、漢昭烈帝劉備的政治家的敏銳目光洞察到,這樣一個謠言一旦被确認,足以讓強大的魏國内亂,乃至發生内戰。而魏國的内亂,就是吳國進軍中原的大好機遇!這個曾被魏武帝曹操巨大的政治軍事才能威懾得幾乎要俯首稱臣,後來又被魏文帝曹丕賜封爲吳王的孫權,終于從恥辱的陰影中躍身而出,要公然向三國中第一号強國——曹魏叫闆了!他馬上派出自己的親信重臣——輔義中郎将張溫前往蜀國聯絡,準備配合正在關中作戰的蜀相諸葛亮,從東線對魏國發起狙擊。一時之間,魏國陷入了空前的内外交困的大危機之中!
曹叡初聞謠言,又怒又怕:怒的是這謠言如此惡毒,竟以他自己的生母與叔父作爲這種爲世人不齒的醜聞的主角,簡直是對魏室皇族的一種公開侮辱;怕的是這謠言虛虛實實,正與當前追剿郭太後一黨形勢的背景相吻合,實非知情人不能發此驚雷一擊。但怒過了、怕過了之後,曹叡擡起頭來,卻是四顧茫然:面對這一大危機,找誰來幫助自己着手進行化解呢?找曹氏宗親嗎?他們一個個生怕自己被卷入這謠言漩渦中去,都是避之唯恐不及,誰敢湊上來添亂?找朝中重臣嗎?華歆、陳群之流,雖是忠誠可鑒,卻又失于拘執,可與守經,難與從權!天下之大,群臣雖多,竟在關鍵時刻沒有幾個人可以推心置腹地站出來替自己盡忠相報!不得已,曹叡隻得再次召集孫資、劉放、司馬昭等人來商議對策。
司馬昭第一個冒着被所有外戚同黨切齒痛恨的風險而無私無畏地打破了這一場朝野上下集體失語式的沉默,一針見血地指出:這一謠言一定是郭太後餘黨捏造出來進行瘋狂反撲的,因此要進一步對那些叛臣賊子和郭氏餘孽窮追猛打,做到“除惡務盡,不留後患”。劉放第二個站出來建議:必須及時頒布法令于全國,膽敢妄議王室秘事者棄市,傳播謠言者滅族。孫資最後發言,建議曹叡主動出擊,以實際行動挽回這個謠言的惡劣影響。而這個實際行動就是公開貶斥東阿王曹植,通過對曹植的沉重打擊來回擊這個謠言。謠言裏面不是講曹叡是曹植的私生子嗎?按照常理,骨肉至親,兒子是絕對不會爲難父親的。而曹叡公開貶斥曹植,便是爲了昭示天下,曹植并不是他曹叡的生父!
對孫資、劉放、司馬昭三人的建議,曹叡全部不加修改地采納了,照單全收,立刻施行。于是,魏國曆史上第一道面向全民公開發布的聖旨張貼滿了各大州縣的大街小巷,内容十分精簡扼要,便于百姓記憶與流傳——“經查,東阿王曹植不遵太祖武皇帝遺令,依舊驕奢淫逸,罰扣除其供祿三年,削去其邑戶三千家,面壁思過三年,終身不得進京面聖,亦不得再與宗室諸王交往。”
這道聖旨措辭之嚴厲、語氣之苛刻、筆鋒之淩厲,是魏室所有诏命當中最爲突出也最爲刺眼的。随着這道聖旨的公開頒布全國,曹叡就等于公開宣判了東阿王曹植的無期徒刑,也等于對那個謠言進行了“釜底抽薪”式的緻命一擊。同時,伴随着曹植在魏國的政壇上就此銷聲匿迹,那個謠言漸漸趨于沉寂,魏國朝野也漸漸回歸了甯靜,吳國與蜀國之間“東西夾擊”的陰謀更是悄悄地胎死腹中了——一切都平息了。然而,曹氏宗室諸王參政議政、拱衛皇權的最後一線希望,就這樣以東阿王曹植被禁锢終身的結局而徹底扼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