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寅接過鍾繇的字帖一看,隻見上面寫着:“夫天道極則反,盈則損。故聰明廣智,守以愚;多聞博辯,守以儉;武力毅勇,守以畏;富貴廣大,守以狹;德施天下,守以讓。此五者,先王所以守天下也。”那字筆鋒遒勁,金鈎銀劃,入紙三分,風骨不俗。
“寫得好!寫得好!在下一定及時轉呈我家大将軍。”司馬寅看罷,慢慢将那張字帖卷好,躬身施了一禮,“在下就此告辭。”恭恭敬敬地垂手退了出去。
聽得書房門外司馬寅的腳步聲漸去漸遠,鍾繇臉上堆着的笑容一瞬間退了個幹幹淨淨,露出深深的思索來。靜了半晌,他才長長一歎,道:“毓兒、會兒,你們都出來吧……”
鍾毓、鍾會兄弟二人應聲從那座書架後面一前一後轉了出來。
書房裏一片靜谧,隻有那幾支大紅燭長長的燭焰無聲地搖曳着、燃燒着、躍動着。
鍾繇靜靜地凝視着那燭焰,沒有回轉過身來,而是繼續站在原地,久久地沉默着。
“父親……”鍾毓表情有些惶惑地開口了,“您……您是不是和司馬大将軍走得太近了……”
他的弟弟鍾會卻是目光閃爍地看着自己的父親,嘴唇嚅動了幾下,想說什麽又沒說出什麽來。
隔了半晌,鍾繇才緩緩說道:“怎麽?毓兒,你害怕了?”
鍾毓沉默了片刻,面色凝肅,答道:“孩兒心中倒不害怕什麽。隻是孩兒認爲,父親位列三公,位高權重,與大魏朝本是休戚與共,又何必與居心叵測的司馬氏攪在一起呢?孩兒還認爲,無論是司馬大将軍,還是華太尉、陳司空,他們在朝中執政都不得不仰仗我們鍾氏一族……我們又何必趟入這渾水之中呢?”
在他說這番話的時候,鍾會在一旁伸手悄悄拉了他的袖角足足有四次,拼命使眼色讓他不要再繼續說下去了,鍾毓卻毫不理會,仍是秉着心直口快的性子,也不怕得罪了父親,還是侃侃然談了出來。
鍾繇聽罷,沒有立即答話,靜立片刻,方才緩緩開口說道:“毓兒啊,你說得很對!在大魏一朝,我鍾氏一族确是能繁榮持久,我們的根基也無人可以撼動。
“但是,你想沒想過,倘若大魏朝的運祚有一天猝然就崩斷了呢?我們鍾氏一族是不是也必将如喪家之犬一樣——惶惶然何以善終?!”
“父親……”鍾毓和鍾會都沒料到鍾繇會把這個問題講得這般透徹和尖銳,頓時吓得滿頭汗出,急忙一齊跪倒在地,含淚說道,“父親爲何要出此不祥之言?孩兒們惶恐萬分,還請父親對此寬心以待。”
鍾繇臉上便似鑄了一層青銅面具一般,表情冷硬得很:“你們不要以爲爲父是在危言聳聽!世事難料,人心難測啊!爲父今年就是八十一歲了,這一生中不知闖過了多少大風大浪才挺到今天來!爲父一生所見所聞之事的複雜繁龐,豈是爾等少不更事之人可以想象的?想那輝煌的大漢朝,在爲父眼中也僅僅是二三十年間便土崩瓦解了!這世間又有什麽事情不能發生的?這世間又有什麽災劫不會降臨到人們頭上的?我們鍾氏一族又如何不能‘居安思危,未雨綢缪’?”
鍾毓、鍾會跪伏在地上,聽着父親的慨歎,大氣都不敢透一下。
鍾繇停下了講話,依舊站在原地靜默了許久,待得自己心情慢慢平複下來,才又開口說道:“毓兒啊,爲父問你,依你之見,平心而論,爲父在修文理政之才上,可比陳司空還強麽?”
鍾毓一愕,竟是語塞起來。
“爲父再問你,平心而論,爲父在治戎禦敵之才上,可比司馬大将軍還強麽?”
鍾毓嗫嗫着,仍是不能作答。
鍾繇深深地看着他,冷冷地笑了:“爲父也不怕揭自己的醜——爲父實在是文不如陳群能安邦治國,武不及司馬懿能臨機制勝。但爲父卻能在這人才輩出的大魏朝廷穩踞太傅之位數十年,憑恃的是什麽?”
鍾毓低低地垂下了頭,不敢正視自己的父親。
鍾繇捋了捋自己垂在胸前的銀白須髯,毫不諱言地說道:“其實爲父這一生,除了一手書法造詣還可聊以自慰外,實則一無所長!而爲父宦海沉浮數十年,亦無甚卓絕特異之處,僅僅隻是會‘通達時務’罷了。”
他将目光投向了窗外蒼茫的夜空,若有所憶,悠悠說道:“想那前漢末年,獻帝劉協爲西涼匪首李傕、郭汜所挾,是爲父與董承冒險以劉協的名義,聯名潛修書劄暗召太祖武皇帝入關平亂,從而使得太祖武皇帝名正言順地一展其‘挾天子以令諸侯’之大略,終成偉業。這便是爲父因通達時務而大獲成功的第一次——太祖武皇帝執政掌權之後,百日之内便擢升爲父出任相尉!
“第二次則是在當年先帝與東阿王曹植立嗣之争中,爲父全力支持先帝繼承大統,先贈先帝‘五色寶玦’以示忠款之心,後又聯絡名士大夫一齊上表公開力薦先帝——所以,先帝剛登大寶,便任爲父爲魏國太傅……我們鍾氏一族綿延數十年不絕的繁興,就是這樣得來的。這一切,毓兒,你可懂得了?”
鍾毓漲紅了臉,隻是悶聲不答。
鍾繇靜靜地看了他片刻,忽然柔聲說道:“夜已深了,毓兒你也不必再爲爲父的話去多想什麽了,你且下去休息吧!就讓會兒留下來陪爲父收拾收拾書房吧!”
鍾毓應了一聲,頭也不擡,躬着身退出了書房。
鍾繇目送着他離去,不禁微微搖了搖頭。他正欲回身,卻見鍾會雙手撐在地上,擡起頭來目光閃閃地盯着他,神色恭敬地問了一句:“會兒隻想請教父親,如今您‘通達時務’的這一次爲何要選中他們司馬氏家族?”
鍾繇不料他竟有如此一問,一時竟是怔了,半晌方才說道:“難得會兒竟是這麽一個‘有心人’哪……也好,也好……毓兒木讷守道,自有他的一套活法,在大魏朝可爲我鍾氏一族頂門立戶——而你會兒心思靈動,卻不妨爲我鍾氏一族在未來的繁榮昌隆另行投下一注!”
鍾會靜靜地聽着父親的話,無聲地點了點頭。
鍾繇見狀,有些滿意地點頭微笑了一下。他沉吟片刻,忽然伸手指着那幾支粗大紅燭上燦亮奪目的燭焰,問鍾會道:“會兒,你雙目能一瞬不瞬地直視這燭焰有多久?”
鍾會擡眼盯了一下那燭焰,恭恭敬敬地答道:“孩兒自信可以直視到燃盡半支蠟燭的地步。”
“很好。”鍾繇微笑着贊了一聲,又道,“那你若是一直不眨眼地盯着三伏天裏正當午的太陽去看,又能堅持多久?”
“這……孩兒從未試過……”鍾會沉吟着說道,“不過,面對那麽灼人的炎炎夏日,孩兒隻怕堅持不到一盞茶的工夫。”
“可是司馬懿在你這個歲數的時候每天午未時分都要盯着炎炎烈日一眨不眨地看至少一炷香的工夫!”鍾繇撫着颌下銀須,悠悠說道,“爲父是在一次與他參加中午朝議時才無意中發現這一點的。從那時起,爲父就注意到了他這個人。他當時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文學掾,又比爲父小了整整二十五歲,但爲父卻一直感到他身上隐蘊着一股極深極深的銳氣,一朝噴薄而出,必是勢不可遏……
“唉,爲父果然沒有看錯,司馬懿僅僅隻用了二十多年的工夫,便平步青雲手攬大權,成爲了我大魏朝最得力的棟梁之臣……看他這超群絕倫的勢頭,他還會在朝中更有建樹的。也許連當時身爲前漢丞相的太祖武皇帝生前所擁有的赫赫威勢——他今後都有可能擁有的。”
鍾繇說到此處,語氣頓了一下,深深說道:“現在回想起來,他早年的‘目中無日’,其實就是‘目空一切’啊!他積蓄了這麽多年的野心和實力,一旦羽翼養成,隻怕真有掀天揭地之能啊!會兒,現在你可懂得爲父爲何要選中他們司馬氏了?”
鍾會深深地點了點頭,沉默片刻,卻猝然帶着一絲淺淺的笑意問鍾繇道:“父親……他們司馬氏既有問鼎九州之心,我們鍾氏一族又爲何不能像他們一樣也定下大計、求攬大權呢?父親如此‘通達時務’,難道從未往這方面去想過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