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人料事,應當有真知灼見,豈可憑道聽途說的流俗之見爲據?”司馬懿正了正臉色,冷冷說道,“當年先帝與東阿王曹植之間的奪嗣之争,其中一切的内情,難道爲父還不如你清楚?若非東阿王當年心存仁慈顧全大局一味謙退,先帝豈能在最後關頭真正勝出?你可知道,當時太祖魏武帝臨終之前,曾經急召東阿王曹植之弟曹彰率雄師十萬赴京,其本意就是想拱衛曹植繼嗣即位。在那千鈞一發之時,是曹植自己不願釀成魏國内戰而讓外人漁翁得利,方才親自出面說服了魏武帝,讓出了世子之位,又勸退了曹彰,自甘臣服于先帝。這才避免了我大魏重蹈袁紹、劉表等人諸子嫡庶紛争的覆轍!這樣的眼光、這樣的器量,豈是一介腐儒所能做得到的?”
司馬師一聽,垂下了頭,道:“孩兒察事不明、知人不準,在此知錯了。”司馬懿捋了捋颌下長須,面現憂色,道:“爲父近來常聽孫資、劉放來信稱東阿王多次上書皇上,要求爲曹氏諸王解禁,親宗室而遠異姓,重用宗室諸王來抗衡朝中權臣。”說着,他忽又深深一歎,道:“他這些奏章分明是沖着我司馬家族而來的!而且聽孫資、劉放的意思,皇上對他這位叔父一向十分同情,似有召他回京起用之心。我們須得及早定下計策,遏住東阿王東山再起之勢!”說罷,他雙目中寒光一閃,右手一伸,如利刃一般向外劈了出去!
“夫天道極則反,盈則損。故聰明廣智,守以愚;多聞博辯,守以儉……”
幾枝粗如兒臂、雕鸾刻鶴的大紅燭燦燦地燃着,照得書房内就如同白晝一般亮堂堂的。生得童顔鶴發、精神矍铄的魏國太傅鍾繇一手撫着颌下銀亮的垂髯,一手執一支狼毫大筆,頗有興緻地在一幅白絹上筆走龍蛇般地揮寫着。
“父親的這一筆楷書實在是寫得太好了!”一直站在鍾繇身畔右側靜靜地屏息觀賞着的長子鍾毓不禁開口深深贊歎道,“毓兒相信,父親的書法将來必定會彪炳千秋,令後人萬世景仰的!”
“是啊!大哥,您看父親的字,當真是像當年先帝稱贊的那樣——‘潇灑如舞鶴遊天,靈逸似飛鴻戲海’!”站在鍾繇左側的次子鍾會也是贊不絕口,“隻怕會兒窮盡畢生之功,在這書法造詣上也未必能及父親萬分之一啊!”
鍾繇卻不答話,仍是全神貫注地寫完了最後一個字後,才輕輕長籲了一口氣,将那支狼毫大筆輕輕擱在了筆架之上。他轉過身來,看着自己的這兩個兒子,微微笑了:“毓兒、會兒啊!古人說得好,‘士之緻遠者,必先器識而後才藝。’爲父這一筆楷書寫得再好,也不過是雕蟲小技罷了!你們應當留意于治國安邦的經綸之道,而不可效仿爲父一味浸淫于這毫末小技啊!爲父是因爲自己年已老邁,才在這筆硯之間聊以自怡罷了!你們可不要學爲父……”他說到此處,語氣頓了一頓,又緩緩說道:“你們應該知道東阿王曹植的故事吧?毓兒、會兒,你們稱贊爲父這一筆字兒将來會‘彪炳千秋,令人萬世景仰’,這實在是謬贊了!依爲父之見,這大魏朝将來真正能‘彪炳千秋,令人萬世景仰’的寶物,莫過于東阿王曹植寫的那一篇篇絢麗文章!可是,你們瞧一瞧東阿王曹植這一生的坎坷……唉!天妒奇才啊!”
待到鍾繇發完了這一通感慨之後,鍾會不緊不慢地接過話頭道:“其實父親所言也有些不盡然。書法筆藝,固然乃是微末之技,但我們亦可從中‘見微知著’——父親提筆落紙之際,腕力沉實,能剛能柔,能疾能緩,能放能收,這也是朝中諸臣望塵莫及的‘經綸之道’啊!”
“哦?會兒呀!你竟能從爲父這書筆之技中看出修齊治平的‘經綸之道’來?”鍾繇面色微微一動,撫了撫那長長的雪白須髯,淡淡笑道,“難得,難得啊!”
他正欲繼續說下去,卻聽書房門外被人輕輕敲了一下,傳來“笃”的一響。聽到這聲輕響,鍾繇便住了聲,拿眼看向了門口。
鍾毓會意,轉頭向房門外問道:“誰?”
“禀告太傅大人和兩位老爺,司馬大将軍府中的管家司馬寅帶了一箱東西,特來拜見太傅大人。”房門外一個仆人恭聲應道。
“司馬寅?”鍾繇面色一變,蹙起眉頭思索了片刻,沉聲問道,“他是如何來的?”
“禀告太傅大人,司馬寅身着便服,行蹤隐秘,是從後門來的。”門外那仆人答道。
“讓他進來吧!”鍾繇沉吟片刻,終于開口了,“你們要小心一些,謹防有人盯他的梢!”
待得門外那個仆人應聲走遠之後,鍾繇方才輕輕歎了一口氣,微微搖了搖頭。他自然是明白司馬寅深夜拜訪自己的來意的——不消說,這司馬寅也必是替他的主子司馬懿給自己帶話來的。
“父親……”鍾毓、鍾會兄弟都不禁将驚愕的目光投向了鍾繇。
鍾繇站在原地撫須凝思了片刻,也不答話,隻是向他倆揮手示了示意。鍾毓兄弟立刻會過意來,便轉到書房内一座近牆的大書櫃背後藏起了身。
書房門外傳來一陣步履之聲,接着“吱呀”一響,房門被輕輕推開。隻見一身粗布青袍的司馬府管家——司馬寅緩步而入,身後跟着兩名家丁,合力擡着一口大紅木箱走了進來。
“哎呀!司馬管家,您這是……”鍾繇擡頭看着司馬寅,臉上微露詫異之色,唇邊卻挂着一絲淡淡的笑意。
司馬寅亦是微微一笑,卻不作答,待兩名家丁在書房中間放好了大紅木箱之後,便向他倆使了個眼色。兩名家丁會意,連忙退了出去。
這時,司馬寅才向鍾繇躬了躬身,一副低眉垂目的模樣,畢恭畢敬地說道:“太傅大人,您對我家大将軍的多方支持,我家大将軍一直都是心存感激的。他讓在下備了這一份薄禮,懇請太傅大人笑納!”
“唉!司馬管家!您家大将軍真是太客氣了!”鍾繇的眼神隻盯在司馬寅臉上,瞥也不瞥那口紅木箱,帶着幾分勉爲其難的苦笑說道,“本座實在是不敢當啊……”
“哪裏!哪裏!太傅大人!我家大将軍此番前往關中,無意中竟從一位隐士高人那裏尋覓到一份秦相李斯親筆所寫的小篆真迹。他素知太傅大人文筆書法冠絕天下,便讓在下轉呈給太傅大人賞析一番。”司馬寅微微笑着,俯身打開了那口紅木箱,頓時一派珠光寶氣溢然而出,也不知裏邊裝了多少奇珍異寶,瑩瑩華彩耀得讓人睜不開眼來。
鍾繇微微眯上了眼,臉上始終帶着淡淡的笑容,隻是不再做聲。
卻見司馬寅站起身來,從紅木箱裏取出了一卷字帖,恭恭敬敬地捧在手上,向鍾繇獻了過來。
鍾繇含笑微微點了點頭,伸手接過了那卷字帖,慢慢展了開來,認認真真看了起來:“唔……這當真是李斯用小篆抄寫的荀卿的《勸學篇》嘛!他的字猶如雲簇蒼穹,姿态橫生,潇灑靈逸,确是不可多得的珍品啊!你看,這筆法、這用墨……啧,啧,真是妙極了!”
說着說着,不禁伸出手指順着字帖上李斯那些字體的筆勢走向劃來劃去,久久不能自抑。
“我家大将軍說了,太傅大人若是喜歡這字帖,就請收下了吧!他相信,此等筆硯之珍,在太傅大人手中實乃物得其所,令人無憾的了。”司馬寅見狀,在一旁恭聲說道。
“你家大将軍實在是……唉!本座隻怕有些卻之不恭了。”鍾繇聽到這話,伸在字帖上面比比劃劃的手指頓時一停,臉上現出深深的笑意,“本座在此謝過你家大将軍的美意了。”說着,他伸手慢慢卷好了那幅字帖,拿在手上,卻不再放下。
司馬寅又湊上前來,低聲說道:“我家大将軍已經奏報朝廷,今年減免了各位大人關中邑戶應繳的糧食,決定在西征大軍裏面大興屯田墾荒、自給自足,而無須各位大人的邑戶們供糧供饷了——各位大人今年年底的邑戶供奉,自然是不會欠缺的了。”
“高明!高明!實在是高明!”鍾繇聽罷,靜了許久,方才仿佛回過神來似的輕輕拍了拍手,悠悠贊歎道,“也虧了你家大将軍想出了這樣一個兩全其美、滴水不漏的辦法!司馬大人當真是心思缜密、算無遺策,本座欽佩不已,自愧不如啊!”
講到這裏,他語氣蓦地一頓,又慢慢說道:“看來,本座與王司徒、董大夫他們全力推助你家大将軍出任關中主帥一職,的确是完全正确的。本座到了今天,才懂得了‘賢得其位、職得其人’的萬分可貴!”
說罷,他拿着李斯的《勸學篇》字帖,在書房内緩緩踱了幾步,忽又停下,像是對司馬寅,又像是随意而談一樣,說道:“你回去告訴司馬大将軍——就說,朝中各位元老大臣對他的支持,一直都是毫不猶豫,也不遺餘力的。請他放心大膽地在前方施展身手,早日再立新功,不要有什麽顧忌。其實,對于張郃,他不應該有什麽擔心的。張郃他們在朝廷裏掀不起什麽風浪來的。不過……”
他話鋒一轉,目光灼灼地直視着司馬寅,深深地說道:“不知道司馬大将軍清楚不清楚……近來朝中宗室當中要求東阿王曹植東山再起執掌朝政的呼聲很高啊!本座就曾多次親耳聽到陛下稱贊東阿王文武雙全、堪當大任……”
“哦!謝謝太傅大人的提醒。在下知道應該如何回複我家大将軍了。今晚已打擾太傅大人太久了。”司馬寅垂着雙手,躬身答道,“在下臨辭之際,不知太傅大人還有什麽話帶給我家大将軍的嗎?”
鍾繇淡淡一笑,道:“也罷,你家大将軍贈給了本座一幅李斯真迹,本座也就觍顔獻醜了——将自己随手寫就的一篇塗鴉之作回贈你家大将軍。見笑了,見笑了!”說着,将自己剛才在書桌上寫成的那一幅字帖遞了過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