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懿靜靜地聽着,沒有立刻答話。他這番話确曾多次給司馬師兄弟講過。而這番話雖看似簡單,卻的的确确是他從親身經驗中總結出來的心得。司馬懿記得自己從幼年懂事之時起爲避戰亂,就随父兄東徙西遷,目睹了中原各地軍閥混戰、民不聊生的慘景。那可真是千裏平原,白骨遍野,城郭皆爲廢墟,百姓陷于溝壑,孤幼哭号流離,令人爲之酸鼻!在父兄的教導下,伏膺儒學的司馬懿油然生出了一種“哀民生之多艱,常慨然而舞劍”的情懷,念念以濟世安民爲己任,遊曆群山,遍訪英賢,學貫古今,術通百家,修成異才以求撥亂世返太平,拯救萬民于水火。後來,有兩個人的命運影響了他的救世觀:一是遼東高士管甯,他以德化民,引人歸善,甚著嘉名;二是漢末孤臣荀彧,他于亂世之初輔佐曹操,掃除群穢,匡扶漢室,功耀千秋。在司馬懿眼裏,他們身具大才大德,本當勝任撥亂反正扶世濟民的“天之大業”,從而爲萬民稱頌,留美名于史冊。然而,由于無權無勢,管甯雖然德高節彰,但他仁惠之施,限于巷鄰,不出百裏,改變不了天下萬民饑寒交迫、颠沛流離的悲慘境遇;由于無權無勢,荀彧雖志大才廣,但他不能挽漢室于将傾,遏曹操之謀逆,自己也被逼憂憤而亡,終究無助于定亂世、平天下、拯萬民。正因如此,司馬懿才執著地認爲:隻有成大器,掌大權,勝大任,才是實現自己濟世安民平天下之大志的必由之路,否則一切都是空談、空想!
沉默了半晌,司馬懿凝視着司馬師,微微笑道:“從大的原則上來說,師兒算是答對了,但還有些不盡不實不深不細之瑕疵。其實,爲父在宛城統領二十萬大軍對吳作戰,不也一樣可以‘掌大權、勝大任’嗎?爲父爲何非要來這西北苦寒之地與諸葛亮一争雌雄不可呢?”他說到這裏,停頓了一下,見司馬師的表情有些惘然,才又說道:“是這樣的:礁因潮落而高,船因水漲而升。每一個英雄豪傑的成功,都是踩在勁敵的肩膀上站起來的。當年太祖魏武帝正是在官渡一戰中大敗袁紹,一躍而起,這才成爲了衆望所歸的中原霸主;東吳的那個周瑜,也是在赤壁一把大火燒了連環舟,驅跑了太祖魏武帝,這才威震天下,成爲了吳國第一智将……而爲父自掌兵以來,雖與吳帥陸遜、諸葛瑾過了幾招,但吳寇一向龜縮江南自保有餘而進取不足,爲父和他們鬥得十分乏味,小勝小利倒是不少,卻始終未能盡展所長、聲威大振、名震天下!
“環顧宇内,唯有蜀相諸葛亮久享盛譽,朝中諸臣都對他推崇備至,堪當爲父之敵。而且諸葛亮又不甘蝸守漢中,總想耀武揚威前來犯我大魏!爲父若是以他爲對手,自然會鬥得精彩紛呈,令人歎爲觀止。若是勝了他,爲父便會立威天下,名揚四海……這對提升我司馬家族的聲望與地位是大大有利的。因此,爲父才千方百計要謀得這關中主帥之權,到這西北邊陲立功揚威!你懂了嗎?”
司馬師聽了,由衷地佩服父親的深謀遠慮,充滿敬意地答道:“師兒懂了。”司馬懿又緩緩說道:“師兒一向喜歡研習兵書戰策,這很好。但,你的聰明才智不能僅僅停留在出将入相這樣一個水平之上。爲父今天要向你講一講更深的道理。你也隻有更深地理解了這些道理之後,才能飛龍升天!”
“什麽……什麽‘飛龍升天’?”司馬師已經聽得目瞪口呆,有點不清楚父親到底想說些什麽了。
司馬懿的神情卻猛然變得極其嚴肅凝重起來,将前胸一挺,目光深邃,語氣深沉,昂然說道:“自漢末亂世紛争以來,天下群雄競起,鬥智鬥力,逐鹿中原。我司馬氏原是河内著名的世家豪族,然而在群雄逐鹿的初期,因爲缺少強有力的權柄,不得不暫時忍住了問鼎九州的雄心,想靜待天下局勢慢慢沉澱之後伺機而動,後來居上。所以,爲父在河内老家溫縣孝敬裏整整閉門隐伏了十年!
“後來,太祖魏武帝——也就是曹操,不知從哪裏打聽到了爲父的名氣,便不依不饒地威逼利誘着爲父出了山,打亂了我司馬家族先前的全盤計劃。爲父也就将計就計,潛入曹府,靜觀其變。那曹操當真是百年一遇的蓋世英傑,爲父在他手下任職多年,不僅曆練了自己的文韬武略,更是從他身上學到了帝王之術的真谛!”
“帝王之術?”司馬師訝然道,“何謂帝王之術?”
“帝王之術,也就是征取天下之術,通常隻有兩條途徑,一是鲸吞,一是蠶食:漢高祖起于布衣,龍興虎變,嘯聚風雲,驅惡伐暴,八年之間,威加海内,開基建業,一統天下,此乃鲸吞之功;秦國始據區區之地而終攬萬乘之權,曆時百年,奪八州而入其囊,縱橫捭阖,長驅宇内,然後以六合爲家、以萬民爲仆,此乃蠶食之術。”司馬懿悠悠說道,“古人說得好,‘皇天無親,唯德是輔’。如今我司馬家族代代英才輩出,據魏室台鼎之位,納天下赴命之士,總攬英雄,駕馭豪傑,内收人心以蠶食魏室基業,外拓疆域以鲸吞吳蜀之寇,自然四海歸心、八荒臣服,何愁宏圖不展大業不立?”
這番大逆不道之言若是在别人口中說來,司馬師也許還有些相信,然而當他清清楚楚聽到這番話竟是出自自己父親之口時,卻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是他一向都敬若完人的父親啊!誰能料到一向以“精忠爲國”之名而遠揚朝野的父親心底竟然潛藏着這麽深沉遠大的雄心壯志?他心頭頓時猶如一陣驚雷滾過,震得他目瞪口呆。在驚疑之餘,他内心深處又慢慢滋生出一種隐秘的興奮來——是啊!當年西楚霸王項羽在身爲布衣、毫無權勢之時尚敢直指秦始皇而大膽放言,“彼可取而代也!”又何況如今我司馬家族已在魏朝上下根深蒂固、勢力龐大,誰敢小觑?問鼎神州、代魏而立,也不是不可想象之事!念及此處,他便如同喝醉了酒一般滿臉通紅,顯得驚喜異常,禁不住搓着雙掌仿佛立刻就要大幹一場。司馬懿講完了這番話之後,卻隻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似覺有些疲憊,在原地靜立調息了片刻,又緩緩說道:“如今我們幫助陛下肅清了郭太後一黨,爲他救了駕解了急,他應該從此對我司馬家信任有加、全力扶持,同時對我司馬家也會更爲依賴,那麽我們司馬家就會‘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哦……對了,昭兒寫來的那封信函中,提到了關于陛下的一件事……”
司馬師一愕:“關于陛下的事?……什麽事啊?”他實在是沒有料到父親這時突然會提起有關皇上的事情來,也沒有料到父親的思維跳躍轉換得如此之快,猶如天馬行空——仿佛父親那睿智、深邃的頭腦裏可以同時盤算各種虛虛實實、遠遠近近、紛紛亂亂的問題,一刻也沒有停息過。
司馬懿伸手撫了撫颌下長須,慢慢說道:“昭兒來信,說到陛下對爲父交上去的那塊‘青龍琥珀’是愛不釋手,天天把玩不已,認爲它是天生祥瑞之物,是特來庇護魏室的,并準備在明年或是後年爲慶祝獲此祥瑞而改年号爲青龍,取消現在的太和年号。”
“啊?爲了一塊琥珀就改年号?”司馬師不禁搖了搖頭,“想不到皇上也是視國事爲兒戲,玩物喪志,難成大器也!父親應該以輔政大臣的身份勸谏一下他才是!孩兒又犯糊塗了,‘皇天無親,唯德是輔’。陛下今日爲政之失德失志,正是我司馬家将來執政得民之機遇。父親以爲如何?”
“暫且不要去議論此事了。這一切,你心裏明白就是了。”司馬懿擺了擺手,一臉的凝重,“爲父現在最關心的是,如何在立于不敗之地的基礎上乘勝追擊,一舉鏟除朝中政敵!”
司馬師一聽,不禁有些緊張起來:“父親想要對陳群、華歆這兩個匹夫下手嗎?”司馬懿緩緩搖了搖頭,冷冷說道:“陳群、華歆雖然可恨,但并不可畏,他們隻會搖筆弄舌作無謂之争耳!爲父豈會将他們放在眼裏?況且陛下目前對我司馬家倚重甚深,應該不會聽進他們的讒言,更是不足爲害。爲父所忌憚的,乃是曹氏宗親!”
“曹氏宗親?”司馬師驚問。
司馬懿雙目凝視在營帳的門簾之外,仿佛在盯着一個遙遠的地方不放。隔了半晌,他才沉沉地說道:“不錯,曹氏宗親。這世間各種勢力的變遷浮沉,往往是此消彼長。三月份時大司馬曹真的死,爲我們司馬家族騰出了關中主帥的權位。可是,你想過沒有,萬一曹家又有什麽得力幹将冒出頭來呢?皇上一紙诏書便可以賦予我們權力,也可以用一紙诏書把這一切權力又收回到他們曹家手裏。所以,我們要占有和擴大手中的權力,就一定要削弱和奪取他們曹氏宗親的權力!”
“但是,曹氏宗親那麽多,我們又怎麽防備呢?”司馬師追問。
司馬懿語氣一頓,停了片刻,深深地看着自己的兒子,又道:“不錯,曹氏宗親雖多,但爲父卻獨忌東阿王曹植一人而已!”
“東阿王曹植?”司馬師又是一愕。東阿王曹植乃是當今皇上的親叔父,于十二年前與先帝奪嗣失敗後被貶出京城,一直郁郁不得志。他沉吟片刻,道:“孩兒聽人談起東阿王曹植,當年頗有賢明之風而乏霸王之才,文筆絕妙而謀略不足,因此才在立嗣之争中失利。像他這樣一介儒生,父親大人還會忌憚他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