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懿聽到這裏,臉上頓時露出了一絲深深的微笑。他伸手撫了撫颌下垂髯,仿佛漫不經心地向陳武問道:“哦?這麽說來,這個小小的典農校尉,還有些自命不凡哪!他越職越級,跑到主将面前多方進谏,自炫己長,莫非是爲了讨取戴陵的歡心,一味想借此加官晉爵?”
“這……這個,屬下倒不清楚他有沒有這些念頭。不過,依屬下看來,其實戴陵将軍也很不喜歡他這種做法。您想,他天天跑來在主将面前指高點低的,一副顯得比别人都高明的樣子,有時候甚至連戴陵将軍的意見都敢頂撞,好幾次險些讓戴将軍當衆下不了台——戴将軍又怎麽會喜歡他?而且,這鄧艾也不知是假裝愚鈍,還是真的木讷,見了别人開口閉口就是隻談公務、不涉私事,也不喜歡和其他同僚混在一起——所以,在關中軍營内,也沒多少人和他合得來。”陳武繼續說道,“大将軍,您看,他這麽做還想加官晉爵?在屬下看來,他能保住自己眼前這個典農校尉的位子就不錯了。”
“唉!本帥也料他這麽做必定會在軍營之中落得個這般慘淡下場……‘世人隻知國士狂,豈知國士有真才’呵?”司馬懿輕輕歎了一口氣,沉默片刻,忽又問道,“那麽,據你所知曉的鄧艾的那些事兒,他向戴陵将軍提出的建議通常都是錯的比對的多呢,還是對的比錯的多?”
“哦……其實,在我們大家看來,這個鄧艾還是有幾分真才實學的——有一次出戰,戴将軍耐着性子聽取了他的建議,沒在那個低窪的山坳裏安營紮寨,遷到了高峻險要之處,這才避免了一場險些被蜀寇伏兵‘包餃子’一樣一網打盡的厄運……”陳武一邊仔細地回憶着,一邊語氣十分肯定地說,“我們上邽原守軍中那些年老的将士們都說,這個鄧艾啊,其實隻是時運不濟罷了,換了在當年太祖武皇帝打天下的那個時候,恐怕早就脫穎而出、一鳴驚人了!”
“是呵!古人講得對,‘蓋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故馬或奔踶而緻千裏,士或有負俗之累而立功名。夫泛駕之馬,跅弛之士,亦在禦之而已。’”司馬懿眯縫着雙眼遠遠地凝望着前方田埂邊鄧艾的身影,自言自語地說道,“看來本帥今日這趟微服巡訪,倒是不虛此行了!走,過去看一看!”
說着,他向前揮了揮手,率先一步邁了出去,向鄧艾那邊走了過去。陳武急忙小跑上前爲他領起路來。
這時,鄧艾在田埂邊彎下了腰挽起了褲腳,正欲下田和士卒們一道耕作,卻聽身後傳來一聲呼喚:“鄧校尉,請稍等片刻……”
他應聲回頭望去,隻見自己先前在戴陵帳下曾經認識的親兵陳武帶着數位将士打扮的人和一位藍綢長衫的獅鼻長髯老者向這邊走了近來。陳武滿面含笑,朝他招手喊道:“鄧校尉……這幾位大人是司馬大将軍派來的‘巡屯使’,專門到各營巡視屯田事務的……”
鄧艾急忙站起了身,微微笑着迎向他們點了點頭。他無意中一瞥,看到那位藍衫老者正上下打量着自己,那目光灼灼逼人,使他不由得微微一愕。在他驚疑不定之際,又聽陳武開口說話了:“鄧校尉,你就将你管的這七營三十萬畝屯田的事兒向各位‘巡屯使’禀報一下吧!”
鄧艾有些腼腆地笑了笑,搓了搓手,說道:“依屬下之見,如果屬……屬下自己本……本身就十分重……重視屯……屯田事務,列……列位大人你們不來巡視,屬……屬下也能将它抓……抓得熱火朝天的;如果屬……屬下自己本……本身就不重……重視屯……屯田事務,你們就……就是天天前來巡視,屬……屬下照樣能……能讓它一塌糊……糊塗!”
他結結巴巴地說出這番話時,那幾位“巡屯使”聽得都禁不住掩口笑了。尤其是那位藍衫老者,笑容裏似乎大有深意,還不時地向他輕輕點頭。
大家嘻嘻笑完了之後,司馬懿面容一肅,收起了臉上笑意,咳嗽一聲,伸手向外擺了一擺,諸人立刻全都住了聲,靜了下來。他背負着雙手緩步走上前來,在滿臉窘得通紅的鄧艾面前站定,和顔悅色地說道:“鄧校尉,你剛才的話很在理。老夫和這幾位大人剛才有些失禮了,希望你不要介意。”說到這兒,他語氣稍稍一頓,又深深問道:“老夫請問鄧校尉,此番司馬大将軍大興屯田墾荒、重糧養戰之舉,你是如何看待的?”
陳武急忙向鄧艾介紹道:“這位馬大人是司馬大将軍手下的‘巡屯使’總領大人,鄧校尉可要小心應對了。”
鄧艾聽了,正了正臉色,肅然道:“既是如此,鄧……鄧某就直言相……相告了!司……司馬大将軍此番大興屯田墾荒,實……實乃克敵制勝的務本之舉!隻有糧……糧足兵精,方……方能立于不……不敗之地嘛!對……對這件事兒,鄧……鄧某一直以……以來都是全力贊成的……”
其他幾個将士又“吃吃”笑了起來,隻有司馬懿一直在認認真真地聽着鄧艾講完了話,才“唔”了一聲,點了點頭,又道:“那麽,你可對司馬大将軍這番大興屯田養戰之舉有何建策?”
鄧艾聽罷,沉吟片刻,正欲開口講話,卻見司馬師在一旁皺了皺眉頭冷冷插話說道:“馬大人的時間非常寶貴,你‘期期艾艾’地耽擱不得,快揀了緊要的話給馬大人講一講!”
“休得無禮!”司馬懿雙眸寒光一亮,往司馬師臉上一掃,逼得他急忙噤住了聲,垂手退開到了一邊去。然後,司馬懿向着鄧艾淡然一笑,溫溫和和地說道:“别理他們亂講亂來,你想好了就慢慢道來,不急不急。老夫洗耳恭聽您的高見哪!”
鄧艾從來不曾碰到竟有這藍衫老者一樣的上司對他這般和藹可親,頓時感動得眼圈一紅,開口欲言,忽一沉吟,卻突然從腰間解下一隻小小的銅壺,又從背囊裏取出幾張紙和一支短短的毛筆來。
看着司馬懿等人一臉的疑惑之情,鄧艾淡淡地笑了一笑,盤腿席地而坐,擰開了那銅壺的軟木壺塞,裏邊一股墨香撲鼻而來——原來壺中竟裝滿了墨汁。他又提起那支細短毛筆,伸進銅壺裏面沾了沾墨汁,然後“刷刷刷”在紙上寫了起來。
司馬懿等人見他這般舉動,先是吃了一驚,後來才又明白過來:原來這鄧艾因爲自己講話有些口吃,害怕諸位“巡屯使”聽得吃力費時,便幹脆來了個以筆代口,和司馬懿一問一答起來。
過了片刻,鄧艾擡起頭來,将寫好了答案的紙呈給了司馬懿。
司馬懿伸手接過那張紙,靜靜地看了起來——隻見鄧艾在上面是這樣寫的:
屬下以爲,屯田養兵實乃我大魏關中雄師固本強基之舉,不可輕視。自今而後,諸将中能多墾荒、廣屯田、盛産糧者,與能多殺敵、廣拓境、破堅城者同功同賞,則屯田養兵之事必能功成圓滿。
司馬懿細看數遍,不禁微微颔首。他将紙遞還給了鄧艾,沉思片刻,忽又問道:“老夫聽說鄧校尉平時裏對天下大事也一向關注得很。說來不怕鄧校尉笑話,老夫也是十分喜好揣摩研究這天下大事。你且幫老夫剖析一下,此番諸葛亮前來進犯中原,打出來的旗号是‘光複漢室,重續正統’,那麽依你之見,他這旗号能否動搖關中民心爲他所用?”
鄧艾沒料到司馬懿接下來就徑自劈頭蓋臉地問他這麽宏大、高深的問題,不禁暗暗驚奇:這位“巡屯使”總領大人所思所慮無一不是軍國大事,倒也頗有幾分異乎尋常!他沉吟了許久,才又提起那支細短毛筆來,在那張紙上飛快地寫了起來:
屬下認爲,此番諸葛亮前來侵犯,雖然口口聲聲傳檄四方大肆宣稱自己是爲了“光複漢室,重續正統”而來,但他這篇謬論,隻可蠱惑蜀境遺民,實難動搖我大魏百姓之人心。
今日魏室之煌煌偉業,純系大漢禅讓而來,天下萬民視爲薪火相承,無不樂觀其成。漢室正統,本在獻帝劉協一脈,決非逆賊劉備可以僞冒而得。更何況如今魏承漢祚,對獻帝劉協優禮有加、尊崇之極,魏室深仁厚澤之恩,亦可鑒日月矣!加之,自先帝以來,朝廷上下君臣同心,勵精圖治,民無不安,士無不養,大魏基業已然固若磐石,豈是諸葛亮一篇僞辭虛言可以擾之?!
司馬懿俯身在鄧艾背後靜靜地看着他寫在紙上的這番話,伸手慢慢捋了捋垂在胸前的長髯,暗暗點了點頭,笑道:“看來鄧校尉對天下大勢當真是了如指掌啊!你在這裏當一個小小的屯田校尉,實在是屈才了!”
鄧艾聽罷,眼中光亮閃了一閃,拿筆又在紙條上寫道:
得志則與民由之,不得志則獨行其道,如此而已。
司馬懿看了這段話,心頭不禁一陣劇震。他沒料到這個青年将官竟有這等的襟懷與抱負,倒是頗有幾分意外。正在他沉吟之時,鄧艾忽然擱下了手中毛筆,向他一頭拜倒,恭聲道:“司……司馬大将軍大……大駕光臨,屬……屬下失……失敬了。”
原來這鄧艾竟早已識破了自己的身份!司馬懿靜了片刻,突然哈哈一笑,上前伸手在鄧艾左肩肩頭上輕輕一拍,也悠悠說道:“其實你今後不必再在這紙上寫字來和我們‘對話’了。你還是該怎麽說就怎麽說,說得再難聽也要大膽地說!你的話,是值得每一個人都應該認真傾聽的!隻要有真才實學,沒有人敢笑話你講話口齒不清的!”說罷,他一轉身往來時之路走了回去。
“恭……恭送大……大将軍!”鄧艾一邊含着淚急忙叩着頭,一邊在口中嗫嗫地說着。待他叩了幾個頭後直起腰來看時,司馬懿一行數人早已走出很遠很遠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