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亮亦深有同感地點了點頭,但他臉色一正,又若有所思地自語道:“不過,本相以爲,司馬懿雖是洞明時勢,灼見其中的利弊得失,但是,魏賊祁山大營被困,形勢危急,上有庸君曹叡驚慌失措逼他來救,下有輕躁悍将貪功冒進催他來戰,在這内外交逼之下,他是否能始終如一地把持住自己的獨見之明,也實在難說得很。司馬懿隻要一時頭腦發熱離了上邽原前來交戰,便是我蜀漢大軍出奇制勝之絕佳良機!”
俗話說得好:敵之所憂,即我之所喜。這邊,諸葛亮爲這關中地帶的霖雨天氣叫苦不疊;那邊,司馬懿卻爲這天氣額手稱慶。這爲期一個多月的連綿霖雨,爲魏軍新任關中主帥的司馬懿赢得了摸清關中軍情、整頓關中軍務的大好時機。因爲這雨,蜀寇的攻擊力受到了極大的制約,一時無力持續發動遠征奔襲;因爲這雨,魏軍也不得不放棄了長途追擊,暫時停留在戰略要地裏養精蓄銳,伺機而動。司馬懿就率領着他的五萬大軍屯駐在上邽原,一邊厲兵講武全力修整,一邊等待時機迅猛出擊。
上邽原是魏國關中地帶的軍屯重要基地,有稻麥之田數百頃,是供養十萬關中大軍的“糧倉”之一。此地距離祁山大營有千餘裏路之遙,是祁山二萬駐軍最直接的糧草來源地。司馬懿率五萬勁旅從長安城出發之後,并沒有順勢先去馳援祁山守軍,而是先行到了上邽原駐紮下來,與駐守此地的征蜀将軍戴陵會合,再伺機出兵前往祁山。然而司馬懿這一避實就虛、迂回進擊的做法,招緻了不少魏軍将領的不滿,他們認爲司馬大将軍這是在有意避戰,不敢與蜀軍主力正面交鋒,實在是顯得有些膽怯。
這些将領的不滿,司馬懿也是心知肚明的。對這些一天到晚叫嚷着要打仗的部将,他心頭很是不悅。打硬仗是打硬仗,發牢騷是發牢騷。打硬仗你們未必行,發牢騷我是一點不行。仗打赢了,你們個個要跳出來搶功勞;仗打輸了,全由我一個人兜着。我沒有十足的把握,能把你們放出去嗎?朝廷裏華歆、陳群那一幫死敵,正天天盯着我的所作所爲從沒松懈過,我敢讓你們跑出去給我捅婁子嗎?司馬懿就這樣裝作什麽也沒聽到,依然我行我素,一邊下令召集士兵大面積地收割上邽原的稻麥,一邊又讓軍屯士卒做好秋稻的栽種工作。
這一日,霖雨不斷的老天忽然開了顔,晴了起來。司馬懿便召了張郃、戴陵、雍州刺史郭淮、驅蜀将軍魏平等一班關中将領專門前往現場巡視稻田耕種事務。一路上,戴陵嘟嘟囔囔地說着:“大敵當前,祁山危急,司馬大将軍不去救援,反而帶我們來看什麽勞什子的屯田……這不是本末倒置、輕重不分嗎?”司馬懿走在前邊聽得清清楚楚,卻是當作耳畔微風輕輕吹過,毫不理會。
來到了上邽原山腳下那一大片稻田前,衆人放眼看去,偌大一片田地,卻隻有十幾個須發蒼蒼的老兵驅着四五頭耕牛在那裏彎腰耕作。司馬懿臉色一沉,走上前去,問離得最近的那幾個正趕着耕牛犁田的老兵道:“咦,這麽多田地,怎麽就你們幾位老哥耕作?”
老兵們看他一身精光耀眼的裝束,猜到他的來頭必定不小,個個光知道點頭,沒人敢答話。司馬懿又問:“耕得過來嗎?”有個老兵膽子稍大,搖了搖頭,說道:“耕不過來,不少田地都撂荒了。”
司馬懿皺起眉來,問道:“那些年輕的士兵呢?哪裏去了?老夫記得太祖皇帝創下的軍屯之制中有這麽一條,每一個軍屯要地,都應該派出十之二三的青壯年士兵來從事耕作啊!”
那個老兵答道:“是有這麽一制度……但是我們這裏的戴陵将軍一心隻想着躍躍欲試到疆場上殺敵立功,天天帶着壯年士兵們去訓練作戰,就派了我們這些老弱殘兵留在田裏耕種。”
司馬懿聽了,不禁側頭瞥了一眼身邊的上邽原守将戴陵。戴陵的臉立刻漲得通紅。司馬懿沉默了片刻,肅然歎道:“沒有讓該打仗的去打仗,讓該屯田的去屯田,這是老夫身爲主帥用人不明之過也!”說着,他瞅了瞅老兵們的裝扮,也依樣學樣,挽起褲腿,将袍襟也掖在腰間,向稻田裏走去。部将和随從們見狀,一時都呆住了。張郃急忙趕上前來問:“大将軍,您這是要幹什麽?”
“老夫要親自掌犁。怎麽,使不得嗎?”
“使得使得!隻是現在這梅雨時節,田地裏寒氣頗重,大将軍褲腿高挽,萬一……”
司馬懿揮了揮手,笑道:“嗨!老夫哪會那麽體弱嬌嫩?今日老夫親身耕作,就是要将老夫重糧養戰之意願,昭示于全軍!”
他一邊大聲說着,一邊扶起了犁,學着老兵們的樣子,口中開始“噢噢”地驅着牛。不料那耕牛欺生,根本不買他的賬,驅了一陣兒,田地裏那犁連窩都沒動。此時,聞訊趕來的士兵們已人山人海,遠遠望着,發出了一陣陣的歡笑。張郃、郭淮招手示了示意,那些将領、士兵們也一個個都撲下田裏跟着耕作起來。
上卦原後山腳下的那一大片稻田埂邊上,一列緊身裝束的精壯農丁整整齊齊如槍矛般立着。一位身穿灰袍的青年将官正站在他們面前,一臉肅然地訓着話。
這位青年将官生得面白無須,眉宇之際英氣昂然,雙目精光灼灼,然而講起話來卻是有些結結巴巴的:“大……大家都……都聽好了——軍中來……來了訊報,昨……昨天上午,新來的司……司馬大将軍,是那……那麽地關……關注屯田之事,還……還親自下田……田耕種稻……稻谷,司……司馬大将軍這……這樣做,實……實在是英……英明的!
“鄧……鄧某先……先前早就給大……大家說過很……很多次了,不……不要以爲光……光是把仗打好就……就能立功領賞,大……大家要沉……沉下心來,把……把這田地耕……耕種好,一樣也……也能立……立功受賞!所……所以,鄧……鄧某把兄弟們召……召集起來,就是要大家馬上下田耕……耕作,搶……搶在其他營……營隊前面立……立下頭功!大……大家都聽……聽明白了嗎?”
那一列農丁聽着這青年将官有些結巴的話聲,一個個卻無絲毫取笑嘲諷之态,臉上表情嚴肅,一齊響亮地答應道:“明白了!”
“那……那就幹……幹吧!”青年将官聽了,似乎很是滿意地點了點頭,右手如利刀般往外用力一揮,“争……争取把……把我們這……這幾塊田耕……耕成上……上邽原裏最好的稻……稻田!”
隻聽得“撲通撲通”連聲水響,那一列農丁已是立刻領命齊齊下田,驅牛的驅牛,扶犁的扶犁,插秧的插秧,熱火朝天、揮汗如雨地幹起活來了。
遠處山坳裏一棵大槐樹的樹蔭下,一位穿着一身從四品的藍綢長衫的獅鼻老者和幾個年輕将士模樣的人靜靜地看着這邊的一切情形,神态各異,仿佛各有所思。
隔了片刻,那獅鼻老者沉緩有力的聲音忽然響起,打破了這大槐樹樹蔭下的一片沉寂,說道:“唔……這個年輕人雖然講話有些不太利索,但他言動之際頗有幾分朝氣,本帥倒是有些喜歡。他叫什麽名字?”
他身後一個親兵打扮的人急忙應聲答道:“啓禀大将軍,此人乃是戴陵将軍手下的一個典農校尉,名叫鄧艾。”
原來這位獅鼻老者正是司馬懿。他自昨日親身下田耕作将重糧養戰之意願昭示于全軍之後,爲了考察各營士卒的行動情況,便身着微服、輕裝簡從地出來巡視。今天他已經走看了六個營隊的屯田耕種情況,而鄧艾這裏正是他今日巡視之行的最後一站。
“鄧艾?”司馬懿聽了那名親兵的彙報,沉吟着點了點頭,又轉身看向正恭然侍立在自己身後的司馬師,緩聲問道,“師兒,你清楚這個鄧艾各方面的基本情況嗎?”
一身普通将士裝束的司馬師将左肩下夾着的那本将士行狀記錄簿冊拿在了手裏,急忙翻開細細查看了起來。過了半盞茶的工夫,他才找到了簿冊上“鄧艾”的那一條,念道:“鄧艾,今年三十三歲,義陽郡人氏,出身寒門,非系世族,以精通書算而征召入軍。”
“就隻是一個‘精通書算’?”司馬懿聽到鄧艾的這句行狀評語,心念微微一動,不禁有些詫異,向那些将士問道,“你們中有誰清楚這鄧艾在軍營内各方面具體行狀的?”
這時,剛才那答話的親兵擡眼看了看四周,見其他将士個個作搖頭不知狀,便上前一步,向司馬懿躬身禀道:“大将軍,屬下曾在戴陵帳下效過力,和鄧艾亦有過數面之緣,對他在關中軍營裏的一些行狀倒也略知一二。”
“哦?原來你認識這個鄧艾?”司馬懿微笑着颔首說道,“你且将他的那些行狀細細講來,讓老夫聽一聽。”
“屬下遵命。”陳武應聲躬身一禮,然後站直了腰,侃侃答道,“這個鄧艾,軍中一向傳聞他性格十分古怪,做事亦是迥異常人。每到一個地方駐紮下來時,他都是第一個閑不住,總要率領自己手下三四百名士卒跑到全軍營壘四處打望,或是山頂山腳,或是山前山後,細細地巡看一遍。然後,他還非常大膽地找到戴将軍直接報告自己對于軍中營壘布設格局的建議和意見,東評西評、指南畫北的,好像十分喜歡出風頭一樣。我們軍中很多同僚都說他像蜀寇那邊的那個隻知道紙上談兵的馬谡,誇誇其談,名過其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