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哪裏知道,曹叡雖然是掌握着天下臣民生殺大權的皇帝,但他也和普通人一樣有着自己繞不過去的煩惱與痛苦。曹叡的親生母親甄太後,在他十七歲時因爲失寵于先帝而被賜死。而他自甄太後死去之後,也一直不被先帝所喜愛,常常是留下他孤獨地待在東宮靠着埋頭讀書練字來打發時光,整整四年未被正式冊立爲太子。終于,熬到了先帝逝世之前的那一天,他才突然被告知已立爲嗣,繼承了大統。這期間的悲苦辛酸、曲折坎坷,既磨煉出了曹叡堅忍深沉、嚴謹周密的個性,也使得曹叡沉默陰郁、多思少言,以緻言談之際都似乎有些口吃。
而曹叡此刻所眺望的這座永安宮裏,就居住着一手造成他和生母甄太後這場悲劇的那個人——他的後母郭太後。曹叡曾聽到那些熟知魏宮往事的老宮人們隐約談起,正是由于當年的郭貴嫔——也就是現在的郭太後進讒誣陷,才使甄太後被先帝一怒之下賜鸩酒自盡。雖然此事隐情頗多,曹叡一時也查不出其中的虛實,但他的心底深處就此結下了一個“疙瘩”。所以,自去年夏天以來,他便開始以政務繁忙爲理由不再每天到永安宮向郭太後問安,用實際行動向郭太後表示自己無聲的反感與厭惡。
他遠遠望着永安宮,籠在袖中的雙掌慢慢捏緊了拳頭,雙眼射出受了傷的狼一般獰厲的目光,讓人不敢對視。衆宮娥一見,齊齊跪倒在地,大氣也不敢多出。許久許久,才聽得他籲出了一口長氣,緩緩吩咐道:“你們平身吧!去把孫資、劉放召到禦書房,朕有要事相商!”一名宮娥應聲起身而去。曹叡靜立有頃,這才轉過身來,将永安宮抛在自己身後的背影裏,慢慢向花園外走去。
中書令孫資、中書監劉放就在皇宮的偏殿内處理政事,一聽到曹叡召見自己的口谕,便迅速起身趕往了禦書房。他二人身爲内廷樞要中書省掾吏之職,自曹叡龍潛東宮之際就暗暗給他傳送過不少保嗣固位的奇謀妙計。再加之他倆自太祖魏武帝時起就參與了赤壁之戰、合肥之戰、漢中之役、以魏代漢、文帝南征等一系列軍國大事的謀劃與建議,其審時度勢,知人料事的功夫已然爐火純青。尤爲難能可貴的是,他們與大多數謀士不同,還敢于面對君主不計得失、犯顔直谏,自然便成了曆事三朝而功勳卓著的心腹重臣。曹叡五年前即位之初,甚得孫、劉二人暗助之力,方才穩住了朝局,樹立了權威,因此對他倆也是寵信有加,視爲智囊謀主。通常曹叡每逢軍國大事,都是先行遍訪群臣,然後将文武百官的有關建議與意見帶回宮中,交由孫、劉二人細心整合、精心剖析,最後形成“上策、中策、下策”三個層面的應對方案付予曹叡來拍闆決定。這一套做法自魏武帝時起便已沿襲了多年,曹叡運用起來也是相當滿意。而他可以自傲的是,自他登基以來這五年期間,在他手頭尚無一起重大決策失誤事件發生,這對樹立他在群臣心目中的至高權威發揮了極其重要的作用。
見到孫資、劉放二人進來,曹叡一言不發,隻是将各位大臣關于關中戰區主帥人選的一大摞推薦書放在了面前的青玉案幾上,心底的冥思苦想全都寫在了臉上。孫資、劉放二人看着他眉頭緊鎖苦苦思索的樣子,知道這位青年天子正在爲這件事焦慮,便在一旁肅然靜立,等待着曹叡發話。
過了片刻,曹叡仰起臉來,目光灼灼地正視着他倆,慢慢地開口了:“兩位愛卿,你們認爲目前究竟應該選派何人出任關中主帥?”
孫資、劉放聽罷,卻沉默不語,不敢造次。雖說他二人是曹叡身邊的親近之臣,進言建策都比别人便利許多,但也正因他倆是天子近臣,才不得不更加謹言慎行,對朝中外臣們的是非曲直極少插嘴,以免招來曹叡的敏感和猜忌。所以,當曹叡問及關中主帥人選一事,他倆自是不敢馬虎應對,一邊保持着沉默,一邊卻在頭腦中字斟句酌地打着“腹稿”。曹叡也不催他倆,隻是靜靜地看着他倆的臉。
終于,孫、劉二人仿佛互有感應一般同時側臉對視了一眼。然後,孫資輕咳一聲,臉色一正,肅然說道:“此事并不難斷。既然張郃将軍與司馬大人都是大将之材可堪重任,那麽就請陛下乾綱獨斷,從中選擇自己和朝中群臣都最爲信任的人出任就行了。這樣做,既可使陛下放心,又可讓群臣滿意;既能使這位關中主帥将陛下的對蜀方略施行到位,又可讓他免去朝中群臣的掣肘之憂。”
此語一出,曹叡便恍然大悟了。誰最值得自己和朝臣信任?當然是司馬懿了,他既是忠正聞名、深得衆望的三朝元老,又是先帝遺诏欽定的顧命托孤大臣。如果連他都不值得信任,滿朝文武就沒有一個人值得信任了!曹叡一邊靜靜地沉思着,一邊緩緩地點了點頭。他慢慢靠坐在身後的椅背上,目光忽又閃了一閃,投射在孫資臉上,說道:“陳司空那裏的意見是司馬大将軍從來都是駐守荊州,一向未曾與蜀軍對戰,缺乏必要的對蜀作戰經驗,恐怕将他即刻投入關中似有不妥。”
他口中所說的陳司空,正是先帝顧命輔政三大臣之一的陳群。陳群近來一直主張由張郃主持關中戰事,其态度之鮮明,是舉朝皆知的。孫資聽罷,沉吟片刻,道:“陳司空所言不可不慮。依微臣之見,陛下可暫時先派司馬大将軍主掌關中戰事,以張郃将軍爲輔。若時勢有變,司馬大将軍确實對蜀作戰不利,可于中途将他二人臨陣調換其職。”
“中途臨陣換将,豈非兵家之大忌?”曹叡憂道。
“非也!當年秦國伐趙,見趙國以紙上談兵之趙括爲帥,便臨陣換上百戰百勝之白起統領秦軍,于是取得長平大捷,俘敵四十萬。所以,行軍用兵,唯有随機應變、順時而動才是至高準則,千萬不可膠柱鼓瑟。”孫資緩緩說道,“司馬大将軍不過是隻身前往關中,在關中大軍素無根基,形不成強力派系,與張郃将軍臨陣調換應當不會引發軍中大的動蕩而于事有礙。”
“可。”曹叡思忖許久,方才點了點頭。他轉頭看了一眼一直未曾發言的劉放,用詢問的目光投在他臉上。劉放正了正臉色,肅然答道:“孫大人所言極是,微臣贊同。”
于是,關中主帥人選确立之事,就于這三言兩句之間在魏宮密室内塵埃落定。
曹叡拂了拂袖,示意讓孫、劉二人退下。卻不料二人竟立在房内,仿佛無視他的示意,期期艾艾,欲言又止。曹叡“嗯”了一聲,目光頓時如劍鋒般冰冷,向他二人逼視過來:“卿等還有何事要奏?”
“撲通撲通”兩聲,孫資、劉放二人跪倒在地,齊聲奏道:“此事關系重大,臣等不敢滞壓——今日上午廷尉高柔高大人遞來彈劾表,狀告黃門侍郎郭進郭大人仗勢強搶數十名民女、賣官收賄十餘萬兩黃金,證據确鑿,還望陛下聖裁。”
郭進正是郭太後的幼弟,一向驕奢淫逸、臭名遠播。曹叡雖素有耳聞,卻不曾料到他竟敢做出這等污穢猖狂之舉來!他伸手猛地一拍禦案,臉色頓時便如鐵闆一般沉了下來。
懷疑與信任
蜀寇來犯,大敵當前,當務之急是亟待解決這場軍事危機。所以,曹叡隻得以“快刀斬亂麻”之勢從單純的軍事戰争需要的角度出發,選定司馬懿爲關中主帥,接任大司馬曹真空出來的職位。
然而,很多人在此之前就已清楚,曹真的猝然病逝,對魏國而言,卻不僅僅是損失一名大将這麽簡單。曹真的死去,必然将會在魏國内部引發一場大的政治洗牌。
當年先帝曹丕逝世時,以親筆遺诏指定中軍大将軍曹真、撫軍大将軍兼禦史中丞司馬懿與鎮軍大将軍兼司空陳群共爲曹叡的顧命大臣,從而在朝中形成了“三足鼎立”的政治權力格局。曹真在世之時,三位顧命輔政大臣各司其職,倒也合作得十分默契:曹真以中軍大将軍之尊,坐鎮雍涼二州,統領關中戰區十餘萬雄師,專門對付蜀寇;司馬懿以撫軍大将軍之位,坐鎮荊豫揚徐四州,統領水陸大軍對吳作戰;陳群卻虛領了一個鎮軍大将軍封号,手下并無一兵一卒,留在洛陽以司空錄尚書事之職總領朝政。“三駕馬車”并駕齊驅,各居其位,各盡所能,拱衛天子,一切都運轉得十分有效。而今曹真的死去,自然會使這樣一個“鐵三角”的政治權力格局出現傾斜與失衡,從而觸發這一場難以避免的政治地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