擇将出征
這年頭真是怪了,四方雲擾、天下大亂也就罷了,兵災人禍已經鬧得是民不聊生了,沒想到老天也湊着熱鬧來添亂。曹魏太和五年的正月初七,正是春寒料峭的時候,一顆碩大的彗星從東邊的夜空升起,劃出一道刺眼的亮弧,然後滑落在西邊的天際。
這樣一個再明顯不過的“天降異象”,頓時震動了魏國朝野。第二天,朝廷便面向全國各地征召占蔔術士火速進京解說天象。幾乎所有的術士都給出了同一個說法:天降彗星,昭示着今年魏國必有刀兵之災,必有一員大将喪生,其兆不祥。
對術士們的這兩個“必有”的說法,魏國君臣都不禁半信半疑。而今魏、蜀、吳三國争霸,天天打仗,天天都有成千上萬的将士死亡,這已是司空見慣之事,沒什麽可驚詫的。如果某天術士們說,從今天起,天降異象,三國之間不再打仗了,這才可算是天底下第一大奇事呢!可惜,這樣的奇事,至少在目前老百姓心目中還是遙遙無期的。真正引起魏國君臣關注的是“必喪大将”這句話。依天象來看,似乎應該是一名夠得上級别的大将将會死去,那麽他會是誰呢?于是乎,魏國所有的文官都不禁松了口氣,而所有的武将都自覺或不自覺地提高了自我保護意識,在心底默默暗示自己:我肯定不是“那一個”!别人才會有那麽倒黴呢!魏國的武将多了去了,好幾百人呢!我是“那一個”的幾率就相當于那顆彗星從天上落下來砸中我腦袋的幾率!
然而,身處魏國最高權力中樞的曹叡卻比其他所有的人都更認真更嚴肅地在關注着這件事。根據他從前方一線得來的最新情報顯示,蜀國丞相諸葛亮自上次北伐失利之後,一直在厲兵秣馬、訓師練戰,積極準備着再度來犯,而且很有可能就在今年發動戰争。看來,魏蜀之間的一場大戰,已然在所難免。這位年僅二十六歲的青年皇帝深深地憂慮着,不希望這所謂的彗星兇象在現實中得到應驗。自他五年前登基即位以來,蜀相諸葛亮、吳主孫權都自恃爲一世之雄,視他爲“孺子可欺”,連年挑起戰争,弄得他東防西禦,左支右绌,幾乎沒有喘息之機。幸好,先帝逝世前給他指定的幾位顧命輔政大臣卻是十分得力,多次幫他渡過了難關。後來他聽取了群臣建議,将禦蜀大業交付顧命輔政大臣兼宗室名将曹真,又把防吳大業交給了另一位顧命輔政大臣司馬懿,放手讓他倆各自獨當一面,這才穩住了國中局勢,擋退了蜀寇、吳賊的猖狂進攻。然而,剛過了幾天清靜日子,不曾想到諸葛亮又在蠢蠢欲動、蓄謀來犯,這讓曹叡如何不憂,如何不急?而術士們關于彗星兇象的預言,又如何不讓他心驚肉跳?
可是,天意似乎總是與人心背道而馳的。你不希望某件事情發生,而這件事情偏偏就會在你猝不及防之時直逼而至,想避也避不了。到了春暖花開喜氣洋洋的煙花三月,所有的文臣雅士都盼着朝廷放假出去郊遊踏青賞花弄月的時候,術士們的預言卻變成了現實:諸葛亮揮師十萬,再出漢中,氣勢洶洶,大舉進犯關中!而随着這個已經實現了一半的預言而來的,是魏國關中戰區主帥、征西大都督、大司馬曹真的暴病身亡。所有的人都恍然大悟:原來,這個被彗星奪去了生命的大将,竟是威震西疆的曹真!
從先帝時起至今,八年來魏國發動的對蜀阻擊戰,大多由曹真統率指揮。曹真以其顧命托孤大臣之尊與百戰不殆之勳,已在魏國軍隊中建立了穩如泰山的卓然地位。如今,将星隕落,吳、蜀去一強敵,自是大爲歡喜。一向消息靈通的諸葛亮在進軍途中得知這一情報之後,更是大喜過望,以爲天佑蜀漢,頓時信心百倍,加快了進攻速度,直奔魏國關中戰區前線的祁山大營而來。
大敵當前,來勢洶洶,何人出任關中大帥以抵抗蜀寇入侵,成了魏國君臣最爲關注的問題。現在,朝廷上下流傳着兩種說法:一是從原關中戰區各軍隊中直接提拔賢能之材升任元帥;二是從其他戰區的各大将領中選拔傑出之士調任元帥。圍繞着大司馬曹真空出來的這個關中大帥之位,一場忽明忽暗的人事鬥争早已拉開了帷幕。而競争這個職位的強有力的人物至少有五到七名,其中鎮守宛城主持防吳事務的骠騎大将軍司馬懿和曹真手下首席副帥、征西車騎将軍張郃是實力最強最爲突出醒目的兩個人。而且,他倆身後都站着一大批極有力、極顯赫的推薦者與支持者:張郃是曹真在病逝之前與另一名顧命大臣、司空陳群大人聯名舉薦的,而司馬懿也是由位高權重的太傅鍾繇、司徒王朗、禦史大夫董昭等元老重臣共同推薦的。這讓曹叡第一次感到了難以取舍。論理,這個職位其實給張郃相對合适,他多年來一直在關中協助曹真對付蜀軍,早已積累了豐富的對敵經驗;而且,即使是排隊輪班也該輪到張郃了。從一名得力幹将的角度來辨析張郃,他是名副其實的對蜀後備将帥中的佼佼者。
但是,問題出在司馬懿那裏。司馬懿一直向朝廷上奏宣稱他研究對付蜀漢之寇已多年了,雖然身在宛城卻是心系關中,一直留意着蜀軍的動态。他也一直想鬥一鬥同樣有着“儒帥”之稱的蜀相諸葛亮。加之,司馬懿本人也是一名出色的大将:三年前新城太守孟達叛變并勾結蜀軍作亂,在司馬懿手中隻用了半個月的時間便一舉掃平,手法幹淨利落,毫不拖泥帶水。這一赫赫戰功,令人對他的用兵之術口服心服。而這一次,司馬懿一聽到蜀寇入侵、曹真病逝的消息,便安排好了防吳大事之後飛馬進京面奏曹叡,以“常思奮不顧身以殉國家之急”的古語爲口頭禅,強烈要求到關中率軍與諸葛亮一決高下,并立下了“不破蜀寇誓不還”的軍令狀。
面對張郃與司馬懿這兩個同樣都是出類拔萃的大将,究竟該選誰出任關中大帥更合适呢?這個問題讓曹叡頭痛了很久。其實,在曹叡心目中,張郃付出的太多而得到的太少。和他同時代的那些老将張遼、徐晃們都已經封爲列侯、食邑千戶了,隻有他仍是一個車騎将軍兼關内侯,很有點兒“馮唐易老,李廣難封”的意味。然而,影響張郃這一生升遷的原因倒不是他沒有遇上慧眼的“伯樂”,而是因爲他被世俗之見所抨擊的所謂道德上的“瑕疵”:他是當年太祖魏武帝在官渡之戰時收納的從逆賊袁紹那邊過來的叛将。而且,他當時背叛的一個關鍵原因并不是他受到袁紹的逼迫而被動叛逃,而是他察覺到袁紹敗象已呈才主動棄袁而去。這和那個新城太守孟達一樣,他的“背叛”是一種主動的投機行爲。這就成了制約張郃仕途發展的“原罪”。在“以德治國”這一儒家傳統理念支配下的用人環境裏,隻要你曾經主動實施了背叛行爲,那你一輩子始終就是“叛臣”,始終就是不忠,始終不能讓人徹底放心,自然你就始終得不到重用。很顯然,張郃在對敵作戰中無論功有多高、勳有多大,都無法改變魏國君臣對他潛在的深深成見,所以他一直以百戰百勝之能而屈居下僚,也就不足爲奇了。
其實,這一切在曹叡看來,卻不以爲然。一個人過去的一切并不能用以推證他今日的所作所爲,更不應以過去的偏見來掩蓋他今天的功勳。“刻舟求劍”“吹毛求疵”的做法是不足取的。可是,現實遠不像他心靈深處某個角落裏的感情那樣泾渭分明。縱然曹叡貴爲天子,一言九鼎,卻也不敢過分違逆朝中諸多元老大臣的意見而一意孤行。而他亦料到,如果他真的破格提拔了張郃爲關中主帥,那麽朝堂上各位元老大臣們的唾沫與冷臉,立刻就會成爲他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做皇帝,也有迫不得已、違心從衆的時候啊!
爲了讓自己暫時從這是是非非之中擺脫出來,曹叡起身離開了禦書房,獨自一人進了後宮花園裏散心。年輕的大魏天子,暫時放下了一切包袱,漫步在爛漫鮮花之中,嗅着那混合着泥土氣息的芬芳香氣,他的精神似乎漸漸清爽了許多。
他猛一擡頭,遠遠地,南邊一座雄偉宮殿的一角飛檐映入了眼簾。他的心頓時爲之一窒,忽又突突突地狂跳了起來!真是晦氣,怎麽一眼就看到了這座永安宮?曹叡的臉色沉了下來。跟随在他身邊的宮娥們見狀,都知道了陛下的心情已經惡化,生怕自己一不小心說錯了話、做錯了事去觸了這個黴頭,一個個如履薄冰,不由得加倍小心提防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