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懿聽了張春華這句贊語,卻是淡然一笑。他仰起頭望着那高高的屋頂,喃喃地說道:“春華啊……你不知道,其實,那日在當今陛下登基之際,爲夫就發覺他向爲夫投來的親切目光,與當年甄太後的眼神何其相似!而且,當今陛下對爲夫的厚寵重用、傾心信任,其實遠遠超過了他的祖父、他的父親,他是真真正正以‘亞父’之禮而尊敬爲夫的……這是爲夫打心眼裏感覺出來的……
“春華啊!爲夫有些猶豫了,爲夫想稍稍修改一下我司馬家先前‘異軍突起,扭轉乾坤,天下一家’的千秋偉略,換成與他曹家‘平分天下,共治四海’的大計……你不要以爲爲夫這是一時感情用事。倘若陛下能夠一直這麽始終如一地英明睿智下去,爲夫縱是在有生之年再怎麽操縱矛盾、翻雲覆雨,也是無隙可乘了!”
張春華雙眸裏一陣晶光流轉,直盯着司馬懿幽幽歎了一口氣:“妾身一直說夫君從骨子裏是重情重義的偉丈夫,方才聽了這話,更是覺得不假。他曹家有人稍稍對您好了一點兒,就把您感動成這般模樣……唉!虧您還是在宦場中沉浮起伏這麽多年的老手,您怎麽就硬是看不穿呢?勢力是可以一代一代往下傳承的,但别人對您的真心卻未必能代代相傳……您也曾去玄武門見過臧霸将軍了,想當年太祖武皇帝對他是何等寵信?允許他在青州境内擁兵自專、收賦自足、掾吏自任!當今陛下可曾将這份寵遇給了您嗎?您連任命一個州泰當郡守都還得向他請旨!可是您現在瞧一瞧如今的臧霸,一輩子爲他人做嫁衣裳,最後卻落得個兩手空空、家道凋零的下場……這才過了兩代主君的光景哪!還有,他的兒子臧艾、臧舜,妾身瞧着個個也都是難得的人才,資質也并不比師兒和昭兒差多少,結果臧艾隻當了個小小郡丞,臧舜隻做了個戶部的文抄郎,他倆都三十七八歲了,怕是再也混不上去了……”
“别說了!”司馬懿心頭蓦地一股無名火起,右手猛然一顫,掌中托着的杯盞裏的茶水差點兒濺了出來。
張春華臉上微微一青,眸中的怯色一閃而隐,仍然不失倔強地繼續說道:“夫君先莫發怒,你且聽妾身把話講完。古語有雲,‘皇天無親,唯德是輔。’依妾身看來,我司馬家‘異軍突起,扭轉乾坤,天下一家’的千秋偉略成或不成,就且順應天命和人心的選擇吧!他曹家自己若能永續王業,則我司馬家唯有從旁悉心輔弼就是;他曹家自己若不能永續王業,則我司馬家再乘勢取而代之亦不爲晚!”
司馬懿是素知張春華聰穎非常、智計過人的,卻沒料到她在是非關頭亦是如此剖斷分明,不禁在心底裏暗暗贊歎:我司馬懿得妻如此,可謂上天待吾不薄也!他慢慢放下了手中的茶杯,臉色漸漸緩和了下來,卻并不再多說什麽。
“最後一件事,妾身差點兒忘了告訴您了!”張春華知道丈夫的心情已經趨于平靜,便又娓娓言道,“東阿王曹植前不久寫了一篇《輔臣論》,在朝野上下流傳甚廣呢……”
“爲夫已經知道了——他這篇《輔臣論》裏對諸位輔政重臣實在是不吝浮誇,溢美之詞處處可見。爲夫記得,他稱贊曹休是‘文武并亮,權智時發。奢不過制,儉不損禮。入毗皇家,帝之股肱’。陳群是‘容中下士,則衆心不攜;進吐善謀,則衆議不格。疏朗通達,至德純粹’。曹真是‘智慮深奧,淵然難測。執節平敵,中表條暢。恭以奉上,愛以接下。納言左右,爲帝喉舌’……”
“可是,他給予夫君您的贊語篇幅是最長的,‘魁傑雄特,秉心平直。威嚴足憚,風行草靡。在朝廷則匡贊時俗,百僚侍儀;一臨事則戎昭果毅,折沖厭難’。”
“是啊!你能想到這種阿谀奉承的溢美之詞,竟是當日建安年間才氣橫溢、清高絕世的一代詩宗曹植曹子建親筆所寫的嗎?時勢真的能改變一切啊!連曹植這樣風骨峻挺的名士大賢居然也不得不向權勢折腰,用這些溢美之詞讨好曹休、曹真、陳群和爲夫,以求換得我們在當今陛下面前爲他多多美言幾句……”
張春華順着司馬懿的話故作驚悟道:“哦?曹植也在‘靜極而思動’,想乘着先帝逝世、新帝即位的革故鼎新之際冒出頭來東山再起?當今陛下寬宏仁厚,說不定會一轉念而重用曹植呢……你想,他連當年頂撞過先帝的盧毓都提拔起來了。”
司馬懿的表情忽然又變得如同銅像一般冷峻了:“這事兒啊,還真是有些說不準。你吩咐咱們安插在東阿縣那邊的人把曹植還是盯緊一點兒……曹植倘若真的東山再起了,我司馬家連想與他曹家‘平分天下,共治四海’的大計也會成爲變數的。”
征吳新策
大雨後的洛陽京城,空氣分外清新。這一場夏雨來得金貴,把連續數日炙人肌膚的高溫一掃而空,讓人覺得煞是爽利。
皇宮淩霄閣裏,曹叡在禦座龍床上拿起一劄竹簡奏折,臉上表情顯出一種難得的輕松:“昨夜大将軍曹真送來了捷報,他麾下的車騎将軍張郃突發奇兵圍攻了街亭,打敗了賊将馬谡,斷了諸葛亮北進雍涼的咽喉之道,逼得諸葛亮拔師退回漢中去了。”講到這裏,他如釋重負地長長呼出一口氣來,“看來,我大魏邊疆之上,終于可以安靜一段時間了!”
淩霄閣内的兩側長席上,右側坐着曹休、司馬懿、陳群,左側坐着新任尚書仆射陳矯、豫州牧賈逵、揚州牧滿寵、中書令孫資、中書監劉放等人。他們聽得曹叡這麽說,便一齊伏席同聲山呼道:“吾皇威播四海、天下靖甯!恭賀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曹叡待他們山呼完畢之後,才雙袖一擺,端然正襟,肅然言道:“列位愛卿,大魏邊境雖安,但我等卻須勿忘古人所言‘居安思危’之銘訓。今日朕特召卿等前來,就是想集思廣益、謀定而動,針對平吳征蜀之大業醞釀出一套成熟完善的應對方略來。再也不可像先前那般‘東危則援東,西急則救西’,弄得十分被動、疲于奔命!曹大司馬、陳大司空、司馬大都督、陳仆射、賈逵刺史、滿寵将軍、孫愛卿、劉愛卿,請各抒己見、暢所欲言吧!朕必當洗耳恭聽。”
司馬懿一聽,暗暗稱奇:這個曹叡,在東宮潛居之際絲毫不露圭角,如今大權在手,卻是一躍而起,準備大展宏圖了!就憑他今天這一式“化被動爲主動,未雨而先綢缪”的舉動,足見他可謂一代明君了!哪裏像先帝曹丕在世之時隻是盯着東吳孫權作反反複複的“拉鋸式”較量?!
但佩服之餘,司馬懿卻并不先急着發言,而是靜靜地坐在那裏,等候着其他大臣們開口。同爲輔政大臣的陳群也存着“萬言萬當,不如一默”的箴鑒,貌似沉思而内懷觀望。
曹叡将目光掃向了左側長席——那賈逵先自憋不住,出班拱手朗聲而道:“啓奏陛下,我等爪牙之臣,豈有他見?您喊一聲‘打’,老臣便沖在前面死命地打;您喊一聲‘守’,老臣便駐在城中認真地守!包管讓那吳賊铩羽而歸就是了!”
聽了他這話,曹叡不禁莞爾而笑,也不多說什麽,目光緩緩轉向了右側長席。
這幾日曹休見到司馬懿掃平孟達、曹真逼退諸葛亮,他倆均是立有戰功,而唯獨自己東線這邊寂寂無事,他心頭正一直癢癢得慌呢!此刻看到曹叡正向自己望來,曹休暗一提氣,雙眉一豎,便欲開口發話——恰在這時,中書令孫資已是先行奏道:“啓奏陛下,微臣久在中書省供職,經查閱古今史籍,見到前朝建安年間袁紹逆賊企圖舉兵南來作亂,其謀士田豐進谏道,‘以衆淩寡、以強志弱,亦自有道。上上之策在于執重而臨、以久持之。明公據山河之固,擁四州之衆,外結英雄,内修農戰,然後簡其精銳,分爲奇兵,乘虛疊出以擾河南,救右側擊其左,救左則擊其右,使敵軍疲于奔命而士庶不得安枕,則我未勞而彼已困矣。不及三年,可坐而克之也!今釋廟勝長久之策,而決成敗于奄忽一戰之際,若不如志,悔之無及也。’這段話是非正誤暫且不論,但于我大魏當今局勢,未嘗不可資爲借鑒……”
司馬懿默默地聽着,雙眸不禁炯然一亮:這孫資好生聰穎!竟能找來這等事例巧妙印證自己的見解——他說什麽田豐這段話“是非正誤暫且不論”,而實際上當年官渡之戰後太祖武皇帝聽到田豐給袁紹所呈上的這篇谏言之時,便以手加額而歎曰:“幸得蒼天不使袁紹納此言也,否則吾豈能長驅而取河北平?”
“借鑒?這段話可以資爲何等樣的借鑒呢?”曹叡問道。
孫資看來是早有準備而來,當下正了正臉色,款然而道:“由這段話中,微臣略有啓發,但請陛下指正:昔之善戰者,先爲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不可勝在己,可勝在敵。而今大魏囊括天下十分之八,居于強勢;吳蜀各據一隅,弱小不堪。故而,大魏制勝之道在于固守險要、屯師邊疆,以逸待勞,伺機而動,可戰則戰,不可戰則守。數年之後,大魏之勢穩若泰山,而吳蜀之寇疲于奔命,必然有隙可乘。屆時長驅直入,所向披靡,大業可成。”
司馬懿聽了孫資這話,更是暗暗颔首:先前中書省居于内廷,其職能僅爲草拟诏稿、用玺發文之類的雜務,而自孫資今日參與禦前朝議之起,便标志着它的勢力即将崛起,與外廷的尚書台、禦史台等權力機構分庭抗禮!曹叡這是在切切實實用中書省來制衡尚書台等,借此樹立自己的天子權威啊!想清楚了這一切,司馬懿更不可能對孫資的這番方略建議提出異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