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格擢賞
“司馬愛卿,您不久前已在拒吳之役中取得了黑林峪大捷,旬月之間又掃平了叛賊孟達,戰功赫赫,實在是辛苦您了!”
禦座龍床之上,曹叡清秀俊逸的面龐上洋溢出一片親熱的笑意,眉目間的神色竟與當年死去的甄太後頗有幾分相似——這讓心底隐懷不安的司馬懿一下放下心來。
他臉色沉肅,伏在柏木地闆之上,叩首奏道:“啓奏陛下,老臣當初在乍聞孟達作亂之際,爲求‘見機而作,不俟終日’,故而‘拜表即行,先斬後奏’,實是有違禮法,特此免冠恭請陛下降罪懲處!”
曹叡聞言,不禁怔了一怔。起先,他聽到司馬懿未得自己批旨下發之後就拔營提兵西讨孟達而去,以爲他不夠尊敬自己,心底自然難免是有一些“疙瘩”的。但後來西線又傳來消息:諸葛亮正駐兵漢中欲與孟達一東一西聯手進犯,這又讓他的憂慮之情一下壓倒了猜忌之念——在那長長的十六日裏,他每天夜裏都在向天祈禱,祝願魏軍能夠一舉蕩定新城之亂!而今,司馬懿已不負他之所望,勝利歸師而來——自己這時還怎會責罰于他?況且諸葛亮尚在隴西一帶舉兵滋事,自己更應示之以寬宏之度,以免寒了前方将士的殺敵立功之心啊!
于是,他心念一凝,滿面含笑,娓娓言道:“司馬愛卿請平身吧!您憂公忘私、舍身救國、冒險出兵、艱苦作戰,一舉蕩平孟達叛賊,肅清荊襄内患——此乃公忠體國之義舉,何罪之有?依朕之見,愛卿非但毫無罪過,而且大大有功!朕要升任您爲骠騎大将軍,位與‘三公’同列!還有,朕欲加你爲假……”
司馬懿聽到後面這個“假”字,心頭不禁暗暗一跳:莫非陛下竟要賜我“假黃钺”的特權?這個念頭一冒,他頓時有些莫名地興奮起來。原來這“假黃钺”之義,便是由君王授予大臣一柄黃金钺斧作爲憑據,賦給他“如朕親臨”之至高權威。倘若他真能得到這項特權,便可在荊襄之域“殺伐決斷、盡操于手”了!
不料,就在這個當口,太尉華歆卻蓦地一聲重咳打斷了曹叡的話聲,開口冷然而道:“老臣啓奏陛下,司馬懿身爲輔政大臣,擅自調兵先斬後奏,本已觸犯了朝綱禮法之大體!隻因他實是憂公忘私、舍身救國,而且當時情勢危急刻不容緩,朝廷才不得已而聽他未批先行!但事過之後,陛下亦不宜對此大加彰賞。依老臣之見,便以擒滅姚靜、鄭陀等七千蜀賊爲立功之依據,升任他爲骠騎大将軍足矣!”
“這……這……”曹叡沒料到華歆竟會這麽從中跳出來橫擋一下,不由得有些猶豫沉吟起來。
“陛下,華太尉之言中正無誤,老臣并無二話。”司馬懿看到曹叡滿額流汗,一副左右爲難的模樣,隻得在心底暗暗一歎,自己主動開口作了讓步。
他此言一出,曹叡頓時面色一松,當即便大喜道:“司馬愛卿實在是胸懷大局、公忠體國的一代賢臣——朕下诏升任您爲骠騎大将軍兼鎮南大都督,總領荊、豫二州軍政機務!”
“老臣恭謝陛下隆恩!”司馬懿俯身伏地而答。
華歆似也不曾料到司馬懿竟會自斂而退,就在一旁深深地看了他半晌,心念急轉之下,忽又出列拱手奏道:“司馬大都督之寵辱不驚、忠謹謙順,委實亦令老臣欽佩。不過,據老臣所知,司馬大都督的長子司馬師随父出征,恪盡職守,在此番蕩平孟達之役中又是再立新功。如此事迹,朝廷豈可遺漏?老臣特此懇請陛下封賞司馬師爲南陽太守,官居正四品,食祿二千石!”
司馬懿伏在地下一邊細細地聽着他的奏言,一邊卻暗暗地急速思忖着:這個華歆,果然用心叵測啊!他一方面在明處阻擋本督獲取軍政實權,另一方面又在暗處推波助瀾,刻意造成我司馬家“父子掌兵,權傾軍界”的負面現象,從而爲我司馬家招來曹魏皇室的明猜暗忌啊!這不,他剛一奏出此言,坐在他側席的大司馬曹休不禁就微微變了臉色嗎?自己千萬要小心應付才是!一念及此,他面容一斂,非常懇切地回答道:“啓奏陛下,老臣之子司馬師在此番平叛之役中不過是稍有薄勞而已,何功何能敢當南陽太守之職?陛下和華太尉若要濫賞于他,老臣甯願當場辭去自身的骠騎大将軍亦決不從命!”
他這話說得铿锵有力、擲地有聲,連華歆這麽刁鑽的人也一下挑不出什麽刺兒來。而曹叡聽了,卻是深深贊道:“司馬愛卿如此淡泊榮利、謙遜自持,朕甚嘉之!也罷,對司馬師的戰功之賞,朕便暫時記下——日後若有機會,再一并加賞!”
司馬懿急忙叩首謝過,沉吟片刻,主動開口奏道:“啓奏陛下,今日老臣在這朝堂之上,卻要冒昧懇請您對一位在此番平叛之役中戰功卓著的寒門偏将破格擢賞,以彰陛下的知人之明!”
“愛卿準備懇求朕破格擢賞何人?”
“老臣幕府中的倉曹掾州泰,他此次在東征新城之中多有智略,勳勞不小,堪當新城郡太守之職!”
司馬懿此語一出,朝堂之上頓時泛起一陣隐隐的轟動:州泰?此人是誰啊?怎麽都沒聽說過啊?而且,司馬大都督居然一上來就要舉薦他爲官秩真二千石、位居正三品的新城大郡之太守!
“州泰此人家世門戶出身如何?經術義理造詣如何?現有仕宦資曆如何?”華歆闆起了面孔,連珠炮似的向司馬懿問了過來,“司馬大都督你事先毫不介紹,卻于此刻懇求陛下破格擢賞!是否太過冒昧?”
“州泰此君乃是戰亂之中孤寒棄兒出身,自學《論語》《荀子》《孫子》有成,一個月前老臣才将他的官秩提升爲比一千石的倉曹掾。但他此番在征讨孟達之役中給老臣所獻的‘攻心之計’,确是大有奇效,此乃我荊襄三軍上下所共知共見。所以,老臣秉公而察、據實而薦,親口述狀推薦他爲新城郡太守!日後若有差池,老臣甘受失察之責!”
司馬懿這麽一講,便更顯出了他大公無私、爲國舉賢的高風亮節——華歆怎好再駁斥于他?隻得閉上了口,悻悻然不再言語。
坐在他一側的鎮東大都督兼大司馬曹休卻陰陽怪氣地開口了:“啓奏陛下,老臣從犬子屯騎校尉曹肇那裏得知,這個州泰雖是孤寒棄兒出身,但他去年已覓到了自己的祖母。他的祖母就在上個月底去世了。按照朝廷禮法,州泰恐怕應該爲他的祖母去世而離職守孝幽居三年吧?那麽,這新城郡太守他還是當不成啊……”
司馬懿知道曹休是想找這個借口擠掉州泰而把他的兒子曹肇擡舉出來擔任新城郡太守,便臉色一凜,侃然道:“陛下,亂世之際,敵國交争,幹戈日來,千軍易得而良将難求!豈可拘于禮制常法而忽社稷之急需?老臣在此懇請陛下破格降诏,讓州泰奪情在位、素服履職,出任新城太守!如此,則荊襄士民必爲陛下的用賢之明而歡欣踴躍、竭誠盡忠!”
曹叡看了看曹休,又瞧了瞧司馬懿,沉吟有頃,終于大袖一拂,毅然道:“朕今日就準了司馬愛卿之奏請,中書省即刻拟诏,令州泰克己從公、奪情在位、素服履職,出任新城太守,把守大魏西南門戶!”
“空殼”擋箭牌
夕陽尚未落山,大霧已經彌漫了洛陽帝都。那濕霧愈來愈濃,遮天蓋地,把最後一抹晚霞也掩得無影無蹤。
司馬府裏正到了該用晚宴的時候了。
如今,司馬懿雖然兵權在握、位極人臣,桌上卻和以前一樣,仍然隻有三樣菜肴:一碟牛肉脯、一缽豌豆羹、一碗青菜湯而已。這是司馬懿從仕以後養成的膳食習慣。他在未入宦途之前,那碟牛肉脯是不可能吃到的,平時就是用一碟蘿蔔絲開胃的。司馬懿的樸素、節儉在朝野上下是出了名的。
即使是在吃着晚飯,司馬懿也沒有休息——他一邊舉筷用餐,一邊傾聽着張春華坐在他身邊彙報府門内外的各項事情和朝廷上下的各種消息、情報。
“夫君這一次平叛有功、晉升爲骠騎大将軍之後,朝廷百官幾乎都在私下裏給您送來了賀禮。”
“哦?幾乎都送了?那還有誰沒送呀?”
“除了華歆那個老怪物,其他的大臣都送了,甚至曹真、曹休兩家也都給您送了。”
“唔……他們送來的這些禮數,有些是當得了真的,有些卻當不得真。你自己心底一定要有個分寸,不要以爲别人一送禮一示好就真的會對你怎麽怎麽樣了。不過,凡是給爲夫送禮的人,你都要好好記下他們的名字,無論尊卑貴賤,日後咱們都要找準機會十倍、百倍地向他們答謝回去。”
“好的,妾身記得了。不過,有些同僚送來的禮物似乎就很特别,咱們一時還不好回報……”
“哦?是怎麽個特别法啊?”司馬懿停了往嘴裏送飯,擡起頭來望着張春華饒有興趣地問道,“你說來聽一聽……”
“比如前太尉賈诩的嗣子北海郡太守賈穆,他就送了一件禮物來,卻聲稱是他父親當年臨終之際特别交代的,一定要在司馬大都督持節掌兵、立下第一次實戰之功後再贈送上門。”
“把那件禮物拿來給爲夫看一看。”司馬懿立刻擱下了雙筷,坐正了身子。
張春華淺淺一笑,從身後推過一方長長的錦匣來,然後輕輕打開,裏面赫然竟是一卷帛圖畫軸。
司馬懿順手拿起畫軸一下抖了開來:嵯峨高聳的山岡頂上,一頭威猛雄壯、活靈活現的吊睛白額錦毛大虎昂昂然提爪擺尾攀将上來,它扭頭長嘯遙望之處,一輪紅日正冉冉升起!
“好一幅‘冢虎登山望日長嘯圖’!”司馬懿深深地凝視着這幅帛圖,“賈太尉可謂深知吾心也——這幅畫是爲夫此番凱旋所收到的最好的一件禮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