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司馬懿卻爽爽朗朗地哈哈笑道:“好!好!好!州君之言,實是深得用兵策略精髓之訣!好一個‘攻心爲上,攻城爲下;心戰爲上,兵戰爲下’!隻不過,本督聽着怎覺得有些耳熟啊!你别是從他人那裏抄襲而來的吧?”
他這麽嘻嘻哈哈地一說,倒弄得州泰一下漲紅了臉,嗫嗫着不能作答——這是他從設在蜀漢内部的“眼線”口中聽來的,據說是當年馬谡在送别諸葛亮南征孟獲之際所贈的十六字兵訣。
但司馬懿眸光一轉,表情立刻凝重下來:“那麽,依州君之見,我大魏天軍此刻又當如何對城中叛軍施以‘攻心之計’呢?”
州泰定了定心神,瞧了那蓄怒未發滿面漲紅的司馬師一眼,暗暗咬了咬牙,眸中怯色一掠而逝,向司馬懿抱拳禀道:“司馬大公子的‘以水攻城’之策略雖不可輕取,但也可以拿來另有妙用——依州某之見,不如‘将計就計’,來個‘此物彼用’,讓弓弩手們發射箭書入城,向城中士庶公然宣示,‘我大魏天軍此番讨逆平叛而來,本可引來漢水灌城而攻,但念爾等城中士庶皆爲孟達所脅迫作逆,而不忍殃及,亦不願爾等與孟達賊徒玉石俱焚——所以,本督對此奇策棄而不用,萬望爾等體察天朝大軍的仁慈寬大之懷,速速棄暗投明,自行出城歸順。’司馬大都督以爲如何?”
“好!好!好!州泰,你下去之後就依此‘攻心之計’而切實去行!”司馬懿聽得連連颔首,滿眼都溢出洋洋喜色來,“此番讨逆之役,本督不以擒獲孟達而爲樂,唯喜居然察得州君之大才也!對了,本督還要提醒你一句:你下去後和本督幕府的那些記室們将那勸降箭書裏面的詞句還要多多潤色點綴一下,務要寫得情文并茂、娓娓動人方可。”
他吩咐完畢之後,轉過臉來直視着司馬師說道:“子元啊!州泰君天生聰穎,智計多端,年紀輕輕已是難得的良将之材——古語有雲,‘聖賢無常師,唯以能者爲師。’你日後須得向他多多學習啊!”
司馬師聽着父帥這話,急忙抑住心頭的一切波瀾起伏,緩緩斂去了臉上那一派濃濃的怒色,盡量使自己變得溫順平靜下來,又是那麽恭然答道:“好的,孩兒記住父帥的苦心教誨了。”說罷,他靜默片刻,忽地回過了頭,向州泰綻顔一笑,“州兄,師現在就陪同您一道去幕府記室張先生那裏商議那道勸降箭書的寫法……”
潮濕的地室裏,到處彌漫着一股刺鼻的黴氣。雖然室内四角都點上了熾紅的炬火,但整個地室依然看起來陰影幢幢、晦暗不明。
孟達自那日在東城門樓上親眼見到魏軍矢石的威力之後,就再也不敢登上指揮台以身涉險,而是躲到了自己太守府後院的地下密室裏關起門來龜縮不出。
“父親大人,眼下我新城郡處處人心不安——東街的郡尉署、北街的武庫房,目前都遭到了一些不明人士的結隊偷襲;南城有幾座哨樓也在昨夜被人偷偷放火燒掉了!看來,我們城中先前早就潛入了不少的魏賊内奸。”孟興滿臉憂色地向孟達禀告道。
“是什麽人幹的?公子您查出來了嗎?”站在孟達書案右側的李輔頗爲關切地問道。
“哼!那還用得着去查嗎?這些人一定是當日那個賣鐵小販州泰在城中安插的同黨——司馬懿!你好陰險哪!原來這些年來你和夏侯尚那匹夫一直是在一正一反地唱‘雙簧戲’來蒙騙本座啊!虧了你有這份耐心一直處心積慮地提防着本座!”孟達兩眼鼓得就快彈了出來,那蛛網一般密布的血絲讓人看了煞是駭異,“哼!本座也不必再和那些人兜什麽圈子了!興兒,你傳令下去,把凡是自黃初元年本座進入魏國以來城裏所有的外來居民,無論是務農的、經商的,還是當官的,都給本座一律收押入獄,找個機會統統殺了!”
李輔一聽,不禁大吃一驚:“主公!您此計差矣!自黃初元年以來,本城之中的外來居民何止千百家?在這六七個年頭裏,他們又與原有住戶建立起了各種各樣的關系網絡,或親或戚或朋或友,差不多都已經融爲一體了——您怎能将他們一網打盡?如今城外大敵當前,我等唯有上下一心、戮力對外、一緻抗敵才是!您此令一發,豈不是将那些外來居民和他們的親朋好友全部推向了司馬懿那邊?!”他這麽激烈地抨擊和反對是有根據的:在他李氏一族的姻親之中,就有不少人士是外來居民!若是真要那樣“大開殺戒”,隻怕全城上下登時就大亂了!
“這……這……”孟達剛才也是在情急失控之下才有此偏激之誤,被李輔這麽一勸,又醒悟了過來,“李主簿說得倒也在理!興兒,爲父剛才那個命令你暫時就不要執行了——隻是那些魏賊内奸隐匿城中時時興風作浪,亦甚爲可慮啊!李主簿,您認爲此事又當如何化解呢?”
李輔拈着自己那撮“山羊胡”,慢慢沉吟了半晌,最後才道:“依屬下之見,此事暫時也别無他法,唯有調遣士卒在城中加緊巡邏,日夜嚴防密備;同時,派出精幹将士把城内所有要道路口牢牢守住,隻要時間一長,那些魏賊内奸們無隙可乘,則其亂便自會漸平漸消矣!”
孟興聽罷,從鼻孔裏“哧”的一聲冷笑出來:“李主簿,您這條對策一味‘以守爲主’,未免也太消極了些!哼!既不能如方才父親大人所言将那些外來士庶‘一網打盡’,但‘亂世用重典’這句銘訓都是絲毫不能遺忘的。依興之見,總得要借他們那幫外來士庶當中幾個人頭來立威才是!
“父親大人,東街絲坊的那個賈老闆、西城當鋪的那個劉掌櫃,以前都曾經冒犯過您,他倆今年的稅賦又交得忒少,幹脆讓孩兒去把他倆都抓起來,栽上一個‘裏通外賊’的罪名殺了!這樣,既沒收了他倆的财物充公,又震懾了那些潛伏城中的魏賊‘内奸’!如此一舉兩得之計,父親大人以爲如何?”
“好!興兒你馬上去辦吧!”孟達一口就應了下來。
“不可!萬萬不可啊!昔日漢高祖劉邦釋私怨優待雍齒而安人心的美事,主公莫非忘了嗎?”李輔一聽孟興的“借頭立威”之說便覺不妥,暗中忍了又忍,隻盼孟達自己能夠明察是非而拒納之,聽到最後卻見孟達也一口贊成,這才禁不住開口勸道,“賈老闆、劉掌櫃固然有失禮于主公之處,但畢竟現在還沒有被查出有何叛逆之舉,而孟公子若以‘裏通外賊’的罪名而妄戮之,隻怕人心不服啊!”
“人心不服?人心不服又怎的?人心不服算個屁啊!”孟興反唇相譏道,“你這李主簿,事事不爲自家主公打算,處處反倒爲外人說話——哦,孟某明白了:你莫非和賈老闆、劉掌櫃他們私底下有什麽‘鬼名堂’?”
李輔還沒聽完,已是滿臉漲成一片通紅,仿佛全身的血液都湧到了耳根處:“孟公子您怎如此講話?”
“呵呵呵!李主簿——孟興講的是一時氣話,你可别往心裏去啊!”孟達急忙勸住了李輔,同時将眼色向孟興一丢,“你這癡兒!還不快滾出去辦你的正經事兒要緊!”
孟興一聽,懂得這是父親對他捕殺賈老闆、劉掌櫃以立威一事的默許,便十分傲慢地瞪了李輔一眼,大搖大擺、自鳴得意地走了出去。
室内終于靜了下來。李輔看着孟達,猶豫了許久,才鄭重說道:“主公,您認爲咱們新城郡目前的形勢究竟如何呢?”
孟達擡起頭來,似乎有些大惑不解地瞪着他說:“李輔君,你近來一直有些不太對勁啊!怕這怕那、畏首畏尾,毫無殺伐決斷之氣!連興兒意欲肅清‘内奸’、立威于人的良苦用心,你竟也毫不體會了!現在你又莫名其妙地來問咱們郡城的形勢如何——我這裏城堅河深、兵精械足,雖然不敵司馬懿的霹靂車、沖車、狼牙弩厲害,但自守而不失應該還是綽綽有餘的!況且,我城中積糧還可支用全郡将士一年之久——司馬懿他們跋山涉水長途來襲,運糧必是大大不易,怎能和咱們硬耗得起?你還是放心吧!”
李輔眉宇間愁雲隐現:“主公可曾看過日前城外魏軍射進城中的那封箭書了?”
“哪封箭書?”
“就是那封他們宣稱‘放棄水攻之法而以德服人’的箭書。”
“哦……是這封箭書啊!本座看到了——這不過是他們假惺惺的欺哄之詞罷了!哼!哼!哼!就算他們想要引來漢水灌城而攻,談何容易!那是要挖長渠、築大壩的——如此浩大的工事,他們那得花費多少工夫啊!”
“主公,屬下不是在提防他們做這件事的可行性,而是在暗暗注意這封箭書在我新城郡中軍民士庶當中所引起的心理反應——實不相瞞,主公,他們都私下裏紛紛稱贊司馬懿的軍隊乃是‘仁義之師’哪!”
“仁義之師?這世上哪有什麽仁義之師?本座算是看透了,隻不過都是一群披着‘仁義’僞裝的虎狼之師罷了!”孟達幹笑了幾聲,右手一擺,“你莫要相信他們的鬼話。”
李輔心道:這些道理,還用你來給我講?隻不過,披不披那層“仁義”僞裝,終究還是大有區别的。他繼續順着自己先前的思路講道:“其實,在屬下看來,司馬懿發出這封箭書,并不僅僅是在明面上塑造一支‘仁義之師’那麽簡單,實質上是‘引弓不發,暗懷威懾’的毒計——他把‘以水攻城’的這一奇策明明白白地擺了出來,就如同一柄利斧高高懸在了城中軍民的頭頂之上,這一份深深的威懾之意,遠遠比把那利斧直接一下斬将下來更加厲害!尤其是在當前諸葛亮、陸遜的救兵都被阻隔不通,看起來咱們外援已絕的情形下,李某甚是憂慮這城中軍民還有多少人能夠頑強抵抗到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