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下注
孟達那兩道短黑濃密的眉毛緊緊扭曲着,黑洞洞的瞳眸中閃着幽幽的寒芒,不時在閣堂上東掃西晃,肥肥的臉腮肌肉時而抽搐了一下,兩隻手緊按着書案的邊緣,一副恨不能掀桌而起的模樣,卻又咬着牙沉郁不語。
孟興、鄧賢、李輔最是清楚這主兒的脾性,本來就屏氣斂息聳然鹄立的腰身就似狂風卷過的伏草,一個個折彎了下來,等待着他雷霆大作發洩一通。
終于,孟達最後還是忍了下來,用舌尖舔了舔嘴唇,斜揚着臉望向窗外東邊的天空:“好!好!好!司馬懿和裴潛果然了得——居然兵行險着、直搗夏口,一舉解了江陵之圍與沔陽之危!高!高!高啊!本座當真佩服得緊!”
說罷,他側過頭來瞅了李輔一眼:“唉,本座還是該當聽取李主簿你的建議——在司馬懿和諸葛瑾于夏口對峙僵持之際,以‘起兵東援’爲名通過華陽津口前去襄陽坐鎮觀變……”
李輔一聽,唇角浮起一絲苦笑:這個主公,當初猶猶豫豫,坐觀别人的戰守成敗已是大大失策;如今,司馬懿和裴潛已經打退吳軍,掌握了荊州全局的主動之權,而你卻才又來想找“後悔藥”吃,豈不可歎?他臉上淡淡憂色溢了出來:“主公,前日司馬大都督從襄陽發來帛函,邀請您前去襄陽牧府參加此番拒吳之役取得大捷的慶功宴……不知您已決定了去還是不去?”
“不去。當然是不去!你就代本座拟寫一道複函,聲稱本座猝感風寒而抱恙在床,待得身體康複之後定會親自趕赴襄陽向司馬大都督、裴牧君等登門慶賀……”孟達講到這裏,略一躊躇,又道,“不過,此番本座雖然親身不能到場慶祝,但是禮數卻必不可少——李輔啊!你且下去準備一份厚禮,就用二十五箱绫羅綢緞和珠翠金餅給司馬大都督他們送去。”
“好的。”李輔恭敬而應。他正在心底暗暗打着那封複函的腹稿,卻聽孟達忽然壓低了聲音若有心而又似無意地向鄧賢問了一句:“賢侄,你派去的内線可曾探到魏興郡那邊有什麽異動麽?申儀他這次會離城東下前去參加襄陽牧府的慶功宴嗎?”
“唔……禀報舅父大人,侄兒得到密報,魏興郡那裏一切如常,并無異動。司馬懿似乎也沒有發函邀請申儀前去襄陽參加慶功宴……舅父大人您是知道的,申儀在荊州官場的分量和影響哪裏比得過您啊!”鄧賢欠身抱拳答道。
孟達心底暗想:本座現在倒巴不得申儀也會被司馬懿所邀而離城東下,自己就可以順便在半途中派出幾個刺客将他暗殺了,這樣便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拔掉他這個眼中釘了!他暗暗歎了口氣,見孟興張口有話要講,便向他問道:“興兒,你有何事?”
孟興拱手禀道:“父親大人,高沖先生這一次又前來催促您‘歸義成都,共滅魏室’之事了……他說,他這一次帶來了蜀漢丞相諸葛亮寫給您的親筆信。”
“諸葛亮寫給本座的親筆信?”孟達雙眉一跳,面色倏變,“那你還不趕快把他給爲父引進來!”
接過高沖呈上的諸葛亮那封帛函,孟達迫不及待地将它打了開來,細細看去,上面果然是諸葛亮那清俊飄逸的字迹:孟君敬啓:
本相近日收悉李令君來書,而承知孟君竟有翻然悔悟、回歸故國之誠意,不禁慨然而起,手舞足蹈。嗚呼!往日不快之事,皆由劉封小兒恃勢侵淩足下以傷先主昭烈皇帝待賢禮士之義也!其情其狀,本相素已心知矣。故此,本相欲溯始終之情、追平生之好,依依東望,念念不忘,遂遣此函以緻足下,萬望孟君明機果決,歸義而來,共匡漢室!
孟達把這封帛書翻來覆去看了半晌,漸漸從怦然激動變回到平淡沉靜中來,故作若無其事地向高沖問道:“諸葛孔明不是自己寫了《出師表》要以一己之力匡漢滅曹嗎?他那麽精明能幹的人,還需要本座幫助嗎?本座投在他麾下,隻怕會拖累了他呢!”
高沖知道孟達先前在蜀漢政權中歸屬于東州派,和李嚴一樣與諸葛亮有些政見不合。他見孟達這般不冷不熱的态度,隻得裝作毫不理會,便依臨來之前諸葛亮所教,對孟達款款而道:“丞相已帶領十三萬大軍抵達漢中郡駐紮下來。他親口對高某鄭重囑咐,希望孟将軍火速起兵,與他前後夾擊魏興郡的申儀;隻要魏興郡一被拿下,僞魏西南關鑰頓開,您便可和諸葛丞相在漢中郡勝利會師,共滅曹賊了!”
孟達并不接他這個話頭,而是沉吟着問道:“李嚴兄和諸葛孔明一道來了漢中郡麽?”
高沖答道:“朝廷讓李令君居守永安宮,并未随同諸葛丞相率師北伐。不過,他可以在後方全力支持孟将軍歸義大漢!”
孟達微微低下了頭,沉吟半晌,居然開口這麽說道:“其實高君可以回去帶話給李嚴兄,就說本座一直盼望着他從永安宮快馬加鞭、揮師北上,翻越神農山,前來與我合兵讨魏……”
高沖聞言一怔,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徐徐而答:“孟将軍這番話,在下一定會一字不差地帶回給李令君的。隻是,您對諸葛丞相的此函答複是……”
孟達伸手在自己亮光光的額頭上摸了一陣,終于略一颔首,從腰間解下一塊碧光瑩然的玉玦來,遞到高沖手裏,道:“高君,這樣吧!你且将這塊玉玦轉交諸葛丞相,他見了此物之後,自然便會懂得本座的意思了。”
高沖知道孟達一向最喜“借物寓意”打啞謎,便不好再追問下去。他将那玉玦捏在手心裏,卻見它形如一片細細翠荷,玲珑剔透,巧奪天工,煞是精麗。
孟達想了一想,向他說明道:“這是本座祖傳之寶‘青蓮碧玉玦’。當日本座與諸葛丞相在成都共事之時,他經常見到此物,自然是會‘見玦如見人’的了。”
“好!”高沖恭恭然應了一聲,極爲小心地将那“青蓮碧玉玦”放進了自己的腰囊之中。
“賢侄,你且先帶高先生下去休息。”孟達臉上裝出一副微微的疲憊之态,揮手便讓鄧賢領了高沖下去。
待高沖一出室門,孟達就從榻席上挺身而起,精神煥發,瞧着李輔,若有所思地說道:“李主簿,本座準備修書一封,寫給東吳三軍大都督陸遜……”
“寫給東吳大都督陸遜?”孟興在旁聽了,不禁一愕,“寫給他幹什麽?”
“李主簿,你認爲呢?”孟達毫不理會他的疑問,隻是幽幽然看着李輔。
李輔眼底裏掠過了一絲說不出的意味複雜之色,慢慢說道:“主公這一手‘兩面下注,左右逢源’的‘高招’倒也來得甚是機捷,隻是……”
“不!不!不!李輔,本座其實是‘三面下注,三方逢源’啊——往西,本座可以背靠諸葛亮;往東,本座可以借力于陸遜;往南,本座可以退歸李嚴的永安宮……”
李輔瞧着孟達得意洋洋的模樣,心中暗想:你這“狡兔三窟”之策固然不錯,但你忽東忽西、朝秦暮楚、變來換去,你對誰都不會傾心以待,而自然誰都不會對你傾心以報。到了關鍵時刻,誰會真正給你發力相助?你“三面下注,三方逢源”,說不定末了結果是任何一方亦未必會給你助力啊……他表情沉肅地沉吟了許久,禁不住還是開口言道:“主公,依屬下之直言,您若真是有心‘另謀出路’,唯有歸義蜀漢一途。而歸義蜀漢的上上之策,就不如依諸葛丞相所言,暗作準備、潛行奇兵,一舉襲取魏興郡,拿下申儀,作爲獻給蜀漢方面的‘禮物’而與諸葛亮順利會師于漢中郡!如此,您必有磐石之安、萬全之福!又何須向外借力于陸遜等江東兒輩也?”
孟達聽了李輔這話,臉色立刻漲成一片醬紫。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半晌沒有吱聲。諸葛亮此人,本座素來最是熟悉了——他的品行德性恰如一壺燒開之水,臻至清而近乎無魚,本座追随于他,又有何利可圖?他可真的是名副其實的大公無私啊!爲着那匡漢滅魏的大業,聽說他這幾年來一直是蔬食素袍、俸祿捐國、卑身勵衆,自己若去他的手下,哪裏還能像在新城郡中那般“閉門攬權,作威作福”?真若要去跟他諸葛亮,自己倒不如還是待在這裏當個“土皇帝”來得舒服!
但這些念頭,孟達是自然不會向李輔明言的,他最後悶悶地咳了一聲,沉沉而道:“唔……到漢中郡去和諸葛亮會師?哼……别是到了那裏被他把本座這些年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家底兒一口吞并了吧?在他手下當一個偏裨之将,和魏延之流的小角色并肩聽命,本座心底裏倒是有些不甘哪……”
說着,他擡起眼來橫掃了李輔一下,加重了語氣緩緩而道:“依本座看來,還是再瞧一瞧孫權和陸遜給本座開出的條件吧。東吳正一心一意想着扭轉‘黑林峪之敗’和‘漢江口失利’的敗局,也正迫切需要本座與之聯盟共取荊襄……說不定,孫權和陸遜還會以上賓之禮、方面之任而優待本座也!這樣一來,李主簿你們跟着本座,不就有了更爲遠大的錦繡前程嗎?”
“這個孟達,就是喜歡玩弄這種花裏胡哨的小把戲,毫不切合實用!他有什麽話不能向你高君當面直說呢?還大老遠地送來一塊玉玦‘借物寓意’!”諸葛亮端坐在帳中榻席之上,左手慢慢地搖着鵝羽扇,右掌卻托起了那塊翠綠欲滴、精緻玲珑的“青蓮碧玉玦”細細地看着,“‘蓮’者,隐指‘聯’也;‘碧’者,隐指‘必’也;玦者,隐指‘決’也。他送這塊‘青蓮碧玉玦’,就是想告訴本相:他和我大漢聯手滅魏,主意已決……”
稍稍一頓之後,他慢慢擡起頭來看向高沖:“不過,既然孟達已是決意歸義大漢,那他爲何卻不向本相告明何時起兵與我大漢天軍裏應外合襲取魏興郡、擒獲申儀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