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賢臣,遠小人,此先漢所以興隆也;親小人,遠賢臣,此後漢所以傾頹也。’諸葛孔明可謂深明取士治國之要訣也!他的這段話,才是可以将天下所有隐士高賢一網而盡的正确之道啊!”司馬懿喃喃地說着,目光徐徐從“沉璧湖”湖面的粼粼清波上掠過,投向了西邊的蒼茫天穹,緩緩柔聲而道,“諸葛孔明……你這篇《出師表》寫得好啊!你也終于迎來了自己獨掌大權、一展雄圖的大好時機了麽?二十年了……整整二十年過去了……你怕是再沒回過這‘青雲山莊’來看過吧?這裏青山依舊,綠水如前,隻是舟中當年同遊共嘯之知音卻天各一方了……”
他一語至此,心頭湧現起了當年自己與諸葛亮、魯肅在一起泛舟同遊,共商抗曹大計的種種往事情景,不知不覺之間腮邊的清淚已是緩緩流下。誰又能想到——一轉眼二十年悠悠而逝,其間魯肅早已身殁,三國鼎立之勢已成,而諸葛亮亦終執蜀漢軍政之大權,自己恐怕遲早真要與諸葛亮各爲其志而交鋒對峙了……這些都是當初自己心底深處隐隐有所忖度而及的,但眼下卻似乎變得越來越切近,越來越現實……難道這就是自己和諸葛亮的宿命嗎?
“父親大人,聽起來您和這個諸葛亮似乎很熟啊?”司馬師非常驚疑地問道。
“他曾經是你叔祖父司馬徽老大人座下最得意的關門弟子。”司馬懿并不直接回答,面色平靜之極,卻似顧左右而言其他,“爲父可以十分認真地告訴你,在不遠的将來,他亦必是我大魏朝最強勁、最可怕的敵手!”
司馬師聽罷,露出滿臉的不信不服之色,隻是礙着父親的面子,不敢開口公然反駁他。
“師兒啊,俗話說,‘奇山異水孕靈樹。’這‘繡雲峰’的有些樹木定能讓你大開眼界的……喏,你瞧見岸邊那兩棵樹了嗎?”司馬懿瞅了瞅他那副表情,隻是淡然一笑,也不和他多說什麽,就順勢将話題轉了開去。
司馬師應聲凝神望去,隻見那湖岸邊有兩棵挨得不遠不近的大樹聳然而立,當真是各呈異态:前邊的那棵是在同一條根株之上,同時生出兩棵海碗般粗的樹幹來,一左一右,活脫脫像一個“丫”字,筆直地伸到半腰之際,再從中間斜斜分了開去,各自披枝展葉、争奇鬥綠、不相上下;後面的那株,實際上卻是由兩株相鄰約四尺餘遠的綠樹,一左一右地從地面上直伸到兩人多高處,乍然互相交結合攏,形成一整棵大樹朝天生長。司馬師遠遠看去,便覺猶如一個大大的“人”字立在那裏,實在是稀世異物、百年難遇。他轉過頭來,看着自己父親,詫然而道:“這兩棵大樹長得真怪……”
“天生奇才,自是與衆不同。”司馬懿淡淡地說道,“這便是‘雙子樹’與‘合體樹’……師兒,和你今天一樣,當年爲父在見到這兩棵奇樹時,也曾被它倆這分合交錯之際的異态驚得目瞪口呆啊!冥冥之中的天工造化借着這兩棵奇樹,給了我們多少意味無窮的啓迪:這世間萬事萬物,該分則分,分就要分得生機盎然、異彩紛呈;該合則合,合就要合得突兀雄奇、奪人心魄!”
司馬師聽着,不住地颔首稱是。
司馬懿的思緒卻悠悠然放了開來:當日自己與諸葛亮、魯肅等人在這“青雲山莊”裏的聚散分合,不也正像這“雙子樹”與“合體樹”嗎?如今自己執掌魏國心腹要地的方面重權,卻不知又将與現任蜀漢丞相的諸葛亮演繹出什麽“分分合合、攻攻守守”的大劇來呢?對了,此番諸葛亮興兵伐魏,爲何卻選擇了漢中郡作爲自己立足的據點?漢中郡的位置是相當微妙啊,它西傍祁山,北朝斜谷道,而東挨我荊州門戶魏興郡,是一個可以三面出擊的戰略要地!莫非諸葛亮還在有意實施他那個“隆中對”方略?那個方略自己是早已熟知的,它的核心内容是“東和孫權,北伐曹氏;西出漢中,東出荊襄;左取長安,右攻宛洛”!啊呀!他現在正是意欲大舉實施他的“隆中對”方略啊——他“東出荊襄”的第一步,就必會是從魏興郡與孟達所據的新城郡下手!他就是想借助魏興郡、新城郡這兩個“跳闆”一步插入我荊州的西北之域,然後順漢水而下,搶奪華陽津口,前來攫取襄陽、樊城!一念及此,司馬懿的眉頭頓時緊緊皺了起來:看來,自己是要須得“見機而作,不俟終日”,時刻準備着一舉拔掉孟達這個“釘子”,爲我大魏紮實守好西南藩戶!
這時,司馬師卻突然漲紅了臉,朝他期期艾艾地問道:“對了,父親大人……孩兒心中一直有一個問題萦繞不休,今天終于得空冒昧向您請教:爲什麽父親您先前一天都沒掌過兵權,但在此番與東吳諸葛瑾、陸遜的交手之中竟能如魚得水、馳騁自如?”
“呵呵呵……師兒啊,爲父也看出你想問這個問題已經很久了……你今天能夠放膽直問而出,爲父還是十分滿意的,勤學好問,方爲增才進德的必由之路啊!你日後若能時時處處都注意到這一點,那自然是會進步神速的。也罷,爲父便告訴你吧:你可知道,這世間其實有兩種戰争——一種是‘有形之戰’,一種是‘無形之戰’嗎?”
“‘有形之戰’?‘無形之戰’?”司馬師一臉的茫然。
“不錯。依爲父之見,這‘有形之戰’,即是與别人而戰、與外敵而戰,以真刀實槍而戰,像你所敬佩的張遼大帥、曹彰大将等,他們擅長的就是這種戰法,你以前所熟悉的也是這種戰法;而那‘無形之戰’,則是與自己而戰、與天命而戰,以韬略計謀而戰,像周文王、漢高祖、光武大帝等,他們擅長的就是這種戰法。真正的名将大帥,對這兩種戰法都應當‘兩手并舉’,不宜偏廢。說近了,其實太祖武皇帝便是這等兩手并重、兩手俱精的天縱奇才——爲父曾經侍奉在他身邊,都多多少少地參與過各種‘有形之戰’與‘無形之戰’,懂得‘以術略自将己身者,方能以術略駕馭群雄’的真谛,所以一朝兵權在手,自然運用起來是輕車熟路,無往而不利了!”
司馬師細細地聽着,若有所悟地點了點頭。
“師兒啊,你先前受到你嶽父夏侯鎮南的影響,念念隻想學會足爲‘萬人之敵’的武藝将略,這本也不錯。但我司馬家的孩兒,立志成器應當更高一層才是。你也讀過咱們先祖司馬遷所寫的《史記》,那裏邊記載的西楚霸王項羽厲害吧?他力能舉鼎、威壓萬夫、叱咤風雲、所向披靡——可是爲何在逐鹿天下之際,他最終卻一敗塗地、身死東城了呢?”說到這裏,司馬懿頓了一下,深深看了兒子一眼,留給他片刻的尋思餘地,然後又繼續講道,“這便是項羽一向剛愎自用、悍勇自喜,奮其私智而不善取長補短,‘以一才而掩衆才’,壓得手下群臣冒不出尖兒來,所以孤掌難鳴、獨木難支。反過來,你瞧漢高祖劉邦:他本是一介中人之材耳,智謀不及張良、陳平,用兵不如韓信,治國不如蕭何,然而七年之間便已席卷六合,一統天下!這又是何故?這就是因爲他善于識賢任能、從善如流,如諸葛亮所言‘親賢臣而遠小人’‘以一才而合衆才’,所以才會赢得天佑人助,終至無敵不摧!你呀——就應該立下志向要當漢高祖這樣擁有大智大慧的名将良帥才行!”
司馬師聽得父親開口竟以漢高祖這樣的“王者之材”期許于他,心中不禁怦然一動,便肅然而答:“父親大人的諄諄教誨,孩兒牢牢記住了。依孩兒看來,父親大人便可堪稱這等善于‘以一才而合衆才’的名将大帥了……”
“呵呵呵……師兒此言過也!在爲父耳目所聞所見之中,真正善于‘以一才而合衆才’的大賢高士,近世百餘年間唯有大漢敬侯荀彧荀令君一人而已!他是真正的求賢若渴、愛才如命,所以也隻有他才會真正地做到‘以一才而合衆才’。實不相瞞,爲父在私心裏一直都是暗暗以他爲楷模而衷心景仰的……”司馬懿的目光忽然變得莫名地柔和起來,喃喃地說道,“你瞧爲父對州泰的青睐有加,就像荀令君對爲父當年的青睐有加。這個州泰是個天生奇才,我司馬家日後定要精心栽培于他以作大用!師兒,你也要與他結爲好友,向他多多學習精敏務實之長啊!”
“這……父親大人,這州泰不過是偶有薄勞而被您一眼識中罷了!但究其根底,他隻是一介寒門孤士,何來什麽家學淵源?終是明而不深、行而不遠……”司馬師微一撇嘴,有些不以爲意地說道。
“門戶根底?家學淵源?你這癡兒!你難道不知‘帝王将相,甯有種乎’這句格言嗎?你所敬佩的張遼大帥、曹彰大将,他們又有什麽門戶根底、家學淵源?哼……”司馬懿闆起了面孔,向他冷冷訓道,“爲父此番南來襄陽赴任之前,你那義叔桓範大人親自将爲父送出十裏長亭,并以一段教誨之言相贈,‘爲方面之任者,其要務在于決壅;決壅之務,在于進下;進下之道,在于博聽;博聽之義,在于無論貴賤同異、隸豎牧圉而皆可自達焉。若此,則所聞見者廣;所聞見者廣,則雖欲求壅而弗得也。’看來你的‘心壅之疾’甚是嚴重,你下去後且于每夜入睡之前将你桓大叔這段教誨抄寫十遍,粘貼在床頭榻側,用以日日警醒你自己!”
“是。”司馬師被父親訓得滿臉通紅,急忙垂手連連點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