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權早已聽出了來人是誰,但他并沒有立時回頭——本來按照君臣之禮,他的任何手下來他行宮殿室見他,都應該免屐徒跣、贊拜必名的,但孫權爲了以示君臣魚水之情,就明文規定:除了朝會之時臣下們務必免屐徒跣、贊拜稱名之外,其餘一切場合他們均可不須拘禮。孫權喜歡用這種寬松自如的禮儀方式來拉近自己和臣下的距離,融洽自己和臣下的關系,這樣不僅能給自己樹立一個“賢明之主”的形象,還能從臣下那裏巧妙窺測到他們在不同場合對待不同問題的各種表現,便于自己更好地決策國事。大殿之上威儀肅然、氣氛莊嚴,大家都是表現得裝模作樣、一本正經的,可是在彼時彼境他們所講的那些冠冕堂皇之話究竟又有幾分可信可用呢?那恐怕隻有天知道了!
就這樣,一直待到那步屐聲響在自己背後二丈開外立定,孫權才似乎有些懶洋洋地問了一句:“魏軍真的已經退了?他們不會突然再殺一個‘回馬槍’吧?”
諸葛瑾那顯得有些怯怯然而又不失莊敬内斂的聲音答道:“啓禀大王,魏軍真的已經退了。老臣派出去的斥候親眼看到他們的大隊人馬進駐了沔陽城。”
孫權“呼”地一下猶如一頭黑豹般氣吞四野地陡然轉過身來,一雙碧光隐隐的眼眸盯向了正文文靜靜地站在諸葛瑾身畔的陸遜:“伯言(陸遜的字爲“伯言”),你可知道這一次魏軍的主帥是誰?他這一手‘避實就虛’‘圍魏救趙’‘劍走偏鋒’的用兵之術當真是有些神出鬼沒、瞬息百變,實在令孤王亦是奄忽難料啊!”
陸遜沉靜地站在那裏,一身白袍始終潔淨似雪,仿佛連空氣中的遊塵也無法沾染上他的袍角。孫權犀利如劍的目光更是對他毫無作用——他永遠如同一朵淡淡的白雲,雖然看上去異常的軟和,而他内裏的柔韌卻足以包容這世間的一切鋒利與堅硬!
終于,在孫權專注而近乎淩厲的直視下,他悠悠地開口了:“聽說他的名字好像叫做司馬懿……”
“司馬懿……”孫權聽到這個名字時,心弦蓦地輕輕一震——仿佛在他的記憶的最深處,有一些往事被漸漸地喚起。
諸葛瑾眼角邊挂滿了深深的愧色:“老臣一時輕敵,在傾師而攻沔陽之際,卻沒料到此賊居然如同亡命賭徒一般不守而反攻,不退而反進,順漢水東下而包抄了我方的夏口重鎮……老臣指揮無方,懇請大王降罪!”
“子瑜(諸葛瑾的字爲“子瑜”),你固然沒有料到司馬懿此人會有這等的‘非常之舉’,孤王事先又何曾料到了?罷了!罷了!眼下豈是歸罪究責的時候?恰恰該是我等反躬自省、總結經驗、吸取教訓的大好時機!”孫權一擺手止住了他,慨然說道,“這些年咱們東拒曹丕百萬舟師于合肥,西抗夏侯尚如山甲兵于江陵,左右開弓,戰無不利,打得實在是有些順心順手了——幸得今日此番司馬懿來了一記‘黑虎掏心’,這才給咱們兜頭潑下了一盆冷水,讓咱們清醒了許多!說起來,孤王倒還有些感謝他司馬懿呢!”
“大王如此之言,實在愧殺老臣了!”諸葛瑾聽罷,不禁慌了神,“老臣敗師辱國,甘願領罰!”
“領罰?子瑜你領什麽罰?”孫權急忙上前彎腰伸手拉起了他,滿面懇切之色,“若要談起領罰,第一個該當領罰的便是孤王啊!”他一邊說着,一邊将目光擡起,看向陸遜而來,“伯言,當初你曾建議孤王撥你六萬舟師步騎,一鼓作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下江陵城。孤王若是聽從了你這建議,又哪有今日漢江口水寨之失和黑林峪之敗?孤王爲顧萬全,卻讓子瑜分兵五萬步騎而攻沔陽,現在看來是輕重不分、本末不明——孤王有此大誤,自是首當其沖該受重罰!孤王定要自損宮中衣膳,卧薪嘗膽三個月,告罪天下以負喪師辱國之責!”
“大王不可——”聽到孫權這般言語,陸遜不敢再行保持沉默,微微動容之下,屈膝而跪,叩首奏道,“此番‘東西交攻、兩面夾擊’之役,大王謀算本無大錯,亦實非我方征戰之失也。依微臣之見,确是司馬懿此人用兵詭計多端、機變百出,我軍猝逢勁敵而應接不敏,方才緻此小損也!大王不必太過自責!”
“伯言之語對孤王之誤多有回護。孤王實在是知愧了。”孫權澀澀地一笑,擡眼又向了窗外西邊的天穹,“其實,司馬懿這個名字,孤王并不陌生。子敬(魯肅的字爲“子敬”)當年也向孤王鄭重提起過……先前他不是在魏國擔任尚書仆射之職嗎?孤王也以爲他僅是孫邵、顧雍那樣的經國之材耳,卻沒料到他竟然身懷韓信之能……唉!還是孤王事先疏忽了,沒能及時提醒你們……”
“哦?子敬兄當年也曾見識過這司馬懿的手段麽?”陸遜的目光裏微微露出一絲詫異來,“他是如何評價此人的?”
“不錯。子敬當年也曾結識過司馬懿。隻是他是如何結識司馬懿的,孤王卻不太清楚。他告訴孤王,當今天下有三大奇傑,各有名号,分别是‘南陽卧龍’諸葛亮、‘荊楚鳳雛’龐統——最後一個就是‘中原冢虎’司馬懿!他評價這個司馬懿足智多謀、機變無窮,隻是其人居心難測、善惡難辨——‘爲善則可建張良、陳平之勳,爲惡則可成王莽、曹操之業’!他還一再叮囑孤王,‘務必要提防此人,倘若此人在曹營内有朝一日執掌兵權,必爲江東之大患!’如今看來,子敬所言委實不虛:此賊初掌荊州方面之任,一出手便是這般又刁又狠,實在是難以對付啊!”
講到這裏,孫權蓦地提高了語氣,鄭重道:“伯言、子瑜,我江東國勢本就不及他們僞魏,而今又有勁敵當前,你等切要小心行事,念念以保境護國爲本,非有七成勝算而不可再行輕舉妄動!”
“臣等遵命!”陸遜、諸葛瑾心頭一凜,齊聲躬身而應。
孫權吩咐完畢之後,方才伸手輕輕拂去了肩頭上飄落的那幾片枯葉,神情放松下來,悠悠道:“僞魏目前既有司馬懿掌兵襄陽、坐鎮荊州,其勢必将日益壯大,憑我東吳一方之力隻怕不易撼動。也罷——古語有雲,‘勢弱者必求外助’。孤王素有自知之明,當此大敵壓境之際,唯有效法齊桓公當年‘九合諸侯、共抗夷狄’之舉。子瑜,你且執筆緻書一封給你的兄弟蜀漢諸葛丞相,就說孤王久懷與他議和結盟之誠意,請他派出使者前來洽談……”
天縱将才
“陛下,襄陽方面遲遲未曾送來戰況訊報,隻怕是出了什麽意外吧?您不如速速下诏給大司馬曹休,讓他從合肥城發動奇襲,借此策應司馬大都督!”
長樂殿中的禦前軍事會議此刻正開得十分緊張,整個大殿裏的空氣都憋脹得快要爆炸開來——侍中辛毗和黃門侍郎王肅聯袂而出,向新帝曹叡舉笏奏道。
曹叡今天是登基即位剛滿兩個月,坐在禦座龍床之上卻仍是掩不住一副微有倦色的模樣。那虬龍盤螭的龍床又寬又高,五彩絢爛的錦墊冰涼而又軟滑,足可并肩列坐三四個人——他端坐中間,兩邊的紫檀香木扶手完全形同虛設。往日在這裏他也曾看過先帝起坐批紅,他當時隻是覺得坐在這裏的人似乎高不可攀、威嚴難近,這兩個月來自己坐上去才真正體味到了“四邊不靠、虛懸半空”的孤家寡人滋味!瞧着丹墀之下的文武大臣們分班跪坐,他時常在暗暗得意之餘又生出幾分莫名的空茫來:原來這就是九五之尊、天子之位啊?!自己年紀輕輕,能鎮得住這四宇八荒、六合九州嗎?
辛毗、王肅二人的進奏之聲還在他耳畔萦繞,他倆正等着自己答複呢——曹叡心神倏斂,沉吟着緩緩而道:“兩位卿家所奏,亦是出自關心司馬愛卿的一番好意。朕理會得了。不過,依朕之見,還是先等一等再看吧——司馬愛卿的韬略之能、治軍之才,朕在東宮之際便素有耳聞,亦對他素懷信任。況且,他又是先帝親筆遺诏封拜爲鎮南大都督的……先帝還會将他看錯嗎?”
他話音剛落,大殿門口處就傳來了值日侍郎的傳呼之聲:“啓奏陛下,荊州牧裴潛、骁騎校尉夏侯儒、屯騎校尉曹肇、襄陽太守牛金等諸将聯名遞進八百裏加急快騎戰況訊報……”
曹叡一聽,連忙擡手扶正了一下自己的玄冕,心頭“咚咚”亂跳着,暗暗咬牙定了定神,清了清嗓子,朗聲而道:“快快呈上來!”
翻開那份右邊角上粘着雉翎标志的緊急軍情訊報奏表,他屏住呼吸一個字兒一個字兒地念了出來:“臣裴潛、夏侯儒、曹肇、牛金等聯名啓奏,鎮南大都督司馬懿初臨荊襄,坐鎮不亂,用人得當,授任有方,勵率三軍奮勇出擊,現已取得黑林峪大捷與漢江口大勝,一舉而解江陵之圍與沔陽之危……”
他正自念着,墀下諸臣已是一片轟動:這個司馬懿好生厲害啊!平日裏隻看他經綸庶務是有闆有眼、有條有理,沒想到他剛掌兵權便是出手不凡,一招兩式之間就爲大魏朝化解掉了僞吳“東西交兵、兩面夾擊”的咄咄逼人之危局。
“先帝果然極有知人之鑒,他以遺诏而任命司馬愛卿爲鎮南大都督,實乃英明之舉!司馬愛卿亦堪稱天縱将才,平素不曾執掌過一兵一卒,然而赴荊持節之際,則是運籌如神、指揮若定,一月之内竟已逼退陸遜、諸葛瑾等猾虜,斬殺了張霸、張先等敵将,消滅賊軍一萬六千餘人,功勞甚大!朕要重重賞之!”
曹叡“嘩”地一下擱了那幅奏報表,擡起頭來四下掃視着殿中諸臣,滿面喜色掩不住地橫溢而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