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泰擡起頭來,在地下直直地仰視着司馬懿。司馬懿仔細瞧去,隻見他二十七八歲的年紀,戴着青帻巾,方方的國字臉,一對黑珍珠般的眼睛不停地一眨一閃的,淡黃的茸須之下,兩撇八字胡髭微微上翹,透着一股說不出的精悍伶俐之氣!司馬懿一看,便辨出了這個人是從三教九流的紛纭場合之中摸爬滾打出來的機靈角色,隻要調教得當,倒真是一塊難得的“社稷之材”!他定了定神,目光一亮,正視着他徐徐問道:“州泰,本督聽聞你曾在新城、魏興等郡縣多方遊走,應該對我大魏西南之域的一些地理人情有所了解——你且詳細禀來,讓本督傾聽一番。”
“啓禀大都督,那新城、魏興、房陵、上庸等西南一域所有郡縣的内外形勝、地理人情幾乎都藏在小人的胸中,幾乎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州泰那對黑亮的眼珠滴溜溜轉了幾下,“卻不知您究竟想傾聽哪一方面的詳情?您若不明問,小人又從哪裏開始細說呢?”
“好個州泰!當着大都督的面,你居然還是這般油嘴滑舌!大都督乃是何等睿智明達之士,豈是你能出言冒犯的?你還不快快向大都督遜辭謝罪!”梁機一聽,不禁變了臉色,當場就向他劈頭蓋臉叱了下來。
那州泰把頭一歪,滿不在乎地斜了梁機一眼:“這位大人言重了!小人剛才這話并無失禮之處——若要講起新城、魏興、房陵、上庸等西南一域所有郡縣的内外形勝、地理人情來,小人若是不分輕重、不論虛實,隻怕在這裏滔滔不絕地講上個三天三夜也未必講得完!大都督您想問什麽就直說,小人也好有的放矢。”
司馬懿也曉得自己剛才那話問得有些唐突了,便擺手止住了梁機,斂容問道:“州泰,你這話講得不錯。本督便單刀直入問你:倘若新城郡太守孟達心懷異志而起兵作亂,本督須得在他出兵之前先行占據西南一域的哪個要塞方能扼其來路?”
“這孟達一向鬼頭鬼腦、變化無常的,朝廷老早也該調走他了!先前的那個夏侯鎮南手太軟,縱容得他愈發狂放了!”州泰兩眼精光流動,先是咕哝了幾句,然後朗聲答道,“不過,大都督您别擔心,正所謂‘亡羊補牢,爲時未晚’——依小人之見,孟達那厮真要起兵襲往襄陽而來,您便可速速派出一支勁旅,搶先占據漢水上遊的華陽津口,在那水陸交彙的衢道要沖之處,給他一個‘關門打狗’之勢,則孟達非但難以東下,而且進退失據、必敗無疑!”
“‘關門打狗’!怎麽個‘關門打狗’之勢?還有,倘若到了那時,本督還來得及調兵把守住華陽津口嗎?”司馬懿聽到後來,不禁悚然變色,探身過來直盯着他繼續追問。
“當然來得及。因爲孟達若要起兵作亂,他首先要做的第一步并不會是順流東下進取襄陽,而是調過頭來揮戈向西直奪魏興郡!大都督您想——到了那時,咱們東有華陽津口,西有魏興郡城,就像兩扇大門那麽緊緊一關,豈不正是将孟達這條‘瘋狗’關在裏面打得他無處可逃了?”州泰兩手一邊左右比畫着,一邊眉飛色舞地講解着。
梁機聽他講得有些粗鄙,立時便覺得他果然未脫市井商販的流俗之氣,不禁冷冷皺眉斜睨着他。而那司馬懿卻似毫不在意,對州泰的話,聽得煞是認真,嘴裏還喃喃道:“魏興郡?對啊!申儀就在那裏值守啊!本督怎麽把它一時給忘了……”
“大都督您也明白過來了?您大概先前也有所不知曉:那孟達與魏興郡太守申儀其實一直都是貌合神離的。”州泰看出司馬懿确是十分重視自己的建議,心頭頓時愈發得了意,繼續侃侃而談,“當年申儀和他的大哥申耽與孟達一道投附了大魏朝。申儀本以爲他兄弟倆的功勞定然不在孟達之下,結果卻沒料到孟達精于溜須拍馬、阿谀奉承,一路青雲直上,不但竊取了他兄弟倆的戰功,還向先帝進了讒言,害得他大哥申耽被調往内地做了一個豫州别駕的閑差。所以,申儀兄弟這些年來其實一直和孟達的關系是水火不相容的。也正因如此,孟達若是起兵,最爲害怕申儀從魏興郡向他猛捅一刀子!”
司馬懿雙眸亮光不時地閃動着,一直靜靜地聽着州泰的進言,過了半晌,忽然開口又問:“州泰君,本督聽聞你在新城郡曾經潛伏多年,那麽你必是與孟達打過交道的了?依你看來,孟達此人的德行才略到底如何?”
“嗨!大都督,照小人看來,這孟達雖然官秩高得出奇、架子大得吓人,其實隻不過是一頭紙紮的老虎,沒什麽可怕的!”州泰談起孟達時就把嘴一撇,滿臉的不屑之色,“您聽小人給您擺一些關于他的那些事兒:有一日他在郡中酒樓大擺宴席款待轄下的三教九流之士,小人也在被邀之列。隻因酒樓廚師上菜稍稍晚了一些,短短一盞茶的工夫間他以太守之尊竟一連起席催促了七八次,那副大呼小叫、面紅耳赤的模樣,讓小人一下便瞧出了他是個十足的孬種,終究成不得什麽大器!”
“好!好!好!州泰君一席話,實在是讓本督大受啓發啊!”司馬懿聽到這裏,不禁面露笑容,向州泰欣然而視,“州泰君年紀雖少,知人料事的本領卻非同一般,是一棵值得好好栽培的好苗子!聽你說來,這孟達實乃性躁而心多、喜詭變而乏沉着的庸碌之材,當是不足爲忌了!本督現在也知道該當如何以‘硬的一手’對付孟達了!”
他講到此處,語氣頓了一頓,蓦地肅然發令道:“梁機——你稍後帶上本督的親筆信,迅速前去豫州牧府,讓豫州刺史賈逵出面說服申耽,請申耽給他弟弟申儀寫去一封絕密家書,就說朝廷新帝即位,已然查明當年孟達在先帝面前進讒排擠他兄弟二人之事,現在對他兄弟二人将要重新起用,徐圖取代孟達而接掌西南守疆之任。要囑咐申儀切要與本督密切配合,在西面暗中監控和掣肘孟達!
“還有,牛恒你下來之後,馬上帶領一支死士勁旅,銜枚潛行,悄悄占據華陽津口,以防時勢萬一生變!”
說罷,他一轉頭又看向州泰:“州泰君,本座現在任命你爲鎮南大都督府兵曹署秘書郎,官秩八百石,擔任牛恒的副手,專管應對新城孟達之事!本督即将東下直攻夏口,你要在後方全力協助牛恒君爲我東征大軍守好西南門戶,免生後顧之憂!”
州泰在他案前聽得一陣心神恍惚:先前牛恒兄弟在他面前談起司馬懿時總會洋溢出滿面敬佩之情,他見了還有些不信不服——今日自己親眼目睹了司馬懿的談吐風采之後,卻不禁暗暗爲之傾倒!他用人行事當真是“從善如流、不拘一格”——剛才自己還是一介布衣商賈的身份,眨眼之間已被他一舉擢拔爲八百石官秩的朝廷命官!這一份雷厲風行、立竿見影的手法,在州泰耳目所及的荊州上下誰人能及?
巧勝吳軍
亥子之交,星月失輝,天地之間一團漆黑。伸手不見五指的漢水河面上,隐隐約約隻聽到一片“嘩啦嘩啦”的劃槳破浪之聲——一艘艘大船小船正飛馳而行,它們的船頭都挂着暗紅的燈籠,猶如一頭頭長鲸短鲨,迅猛絕倫地往夏口城方向遊弋而去。
一舟當先的中軍旗艦指揮台上,司馬懿一身铠甲鮮明,昂然端坐在鋪着虎皮的胡床之上,目光凜凜地注視着河面前方,獵獵的夜風吹得他盔頂的紅纓如一簇跳動的火焰!
征南參軍梁機和現任軍中千夫長之職的“馬斯”——也就是司馬懿的長子司馬師正在他胡床兩側肅然握刀而立。
“啓禀大都督,我軍水上斥候陸續來報,漢水沿途一線全無吳賊把守,我軍再往前駛二十餘裏路程,便可安然抵達夏口城上流處的南岸津口了!”一名親兵快步跑上來在司馬懿面前屈膝禀道。
“唉!諸葛瑾用兵實是不如其弟諸葛亮謹慎——一味隻知舍舟楫而取步騎搶攻沔陽,居然卻在漢水沿河兩岸連一個斥候哨卒也不派,這是何等的大意?又焉能防備我軍乘夜潛舟東下耶?”司馬懿臉上表情一松,眉宇間透出一絲喜色來,“托陛下之洪福,本督此番東征夏口城已然可謂成功了一大半矣!”
“父親大人,既是如此,您盡可放下心來,也就不必再在這裏冒着寒風守候軍情了。這外面的河風太大,您還是回艙室中好好休息吧!”司馬師解下了自己身上披着的那件寬大的玄色披風,捧了上來準備覆蓋在司馬懿的胸腹之上。
“師兒啊!這點兒小風小浪豈能擾動得了爲父這身闆一分半毫嗎?”司馬懿一擺手擋回了他,徐徐道,“你還是自己披上吧,别着涼了!這兩三年來你在你嶽父手下從一名親兵侍衛做起,靠着自己的真拼實幹,做到了今天這個‘千夫長’的位置上——你有什麽感想嗎?”
司馬師卻沒有直接回答他的話,而是将目光深深地投入了船頭前的河流之中,沉吟了片刻,方才肅然正容而道:“父親大人,孩兒自随同嶽父從戎報國以來,心中時時所萦者,乃是一首東阿王曹植以前所寫的詩歌……孩兒覺得他這首詩完全寫出了孩兒願将這一腔熱血投身報國的慷慨奮揚之氣!孩兒也正是在他這一首詩的激勵之下,不斷地奮勇殺敵,最後才憑着紮紮實實的戰績做到了今天的‘千夫長’一職!”
“東阿王的一首詩?”司馬懿微微眯上了雙眼,臉上表情卻靜定無波,“讓爲父猜一猜——你那首時時萦繞于心的妙詩,一定是他的那首《白馬篇》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