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懿微微一笑,耐心勸道:“裴君,外敵固然強大,但我們亦自有應對之方。兵訣有雲,‘兩軍相交,不能戰則和,不能和則守,不能守則避。’你和夏侯儒到了江陵,切莫出城與他陸遜争鋒,隻需把他在城池外給本督耐心拖住二三十天的時間,則萬事無憂矣!”
“什麽?要拖住他二三十天的時間?”裴潛仍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大都督,裴某隻有在此保證拼了死命盡力而爲了……”
“裴君,本督相信你一定會拖得住的。”司馬懿鄭重言道,“依本督之見:一來江陵城原有士卒二萬人,且又牆堅門厚、糧械完備、易守難攻;二來陸遜雖有三萬五千精兵而遠離根本,不宜久拖虛耗。所以,你一定能撐到最後關頭的……”
裴潛臉上的神情仍然振奮不起來:“裴某最憂慮的是萬一孫權派兵前來增援陸遜……”
“這一點,你倒不必過于擔憂。本督可以指着城外漢水爲誓,向你保證:孫權是絕對不會調兵前來增援陸遜的。”司馬懿将手一揮,喊他近前,起身俯過去向他侃侃而道,“本督爲何将你單獨留下?便是要給你細細解析一番。你可能沒有看出來,其實孫權這一次實施‘東西交擊、兩面齊攻’之計,在兵力調配部署上從一開始就存有明顯的私心雜念——自五年前夷陵之戰後,陸遜挾火燒蜀軍八百裏連營、一舉逼殁西蜀僞帝劉備之大功,在江東朝野之際譽望極隆。孫權隻怕早已對他懷有功高震主之暗忌了……所以,他此番才故意讓諸葛瑾所掌的兵力遠遠多于陸遜,逼得陸遜隻有以較少的兵力來啃江陵城這塊‘硬骨頭’,塞給了他一個進退兩難的窘境。若是此仗勝了,不消說陸遜也一定會勝得相當艱難,其戰果也不會十分耀眼;若是此仗敗了,則陸遜威名遭損、聲望暴跌,其實正是孫權心底暗暗稱快之事。孫權既存着這樣的心思,你說他還會派兵增援陸遜,爲陸遜的累累戰績再度‘錦上添花’嗎?”
司馬懿一邊在口裏這麽細細講着,一邊在心底卻暗暗想道:這全天下的帝王君主幾乎都是一路貨色,曹丕也罷、孫權也罷——個個都是嫉人之功而抑之以權,對有才有能的屬下往往是明防暗制、掣肘有加!倘若那孫權以剛健中正之度而決斷大計,放手任用陸遜,如當年夷陵之戰時一般傾心待他,大膽撥給他五六萬精兵,令諸葛瑾自東面僅以二萬步騎進攻沔陽而策應陸遜,則陸遜兵強勢銳定能一舉拿下江陵而長驅北上,那才是我大魏最爲可慮的嚴重危局!可喜可賀的是,孫權因己一念之私而棄此大計不用,實乃大魏之萬幸也!就憑這一點,司馬懿已然洞察出孫權雖爲一代枭雄而終究難成帝業的“症結”之所在了——他和曹操當年忌憚我司馬懿一樣,也深深地忌憚着他那帳下第一儒将陸遜哪!
聽罷司馬懿這一番話,裴潛這才暗暗放下心來,緊鎖着的眉頭也漸漸舒展開了。他心情松弛之下,便向司馬懿抱拳而道:“裴某在此多謝司馬大都督的這一番指教釋惑了!這樣吧,江陵城如今形勢危急,裴某不敢再作滞留,不如就此告辭,與夏侯儒将軍一道火速趕赴那裏善加駐守!”
司馬懿鄭重地一點頭,右手一擺,道:“裴君行事果斷迅捷、毫不拖泥帶水!本督甚是佩服!好吧!你且去吧!本督在此預祝你旗開得勝、一舉驅敵于堅城之下!”
當裴潛疾步退出廳門之後,司馬懿才向榻床的錦绫靠背上緩緩倚了上去。他粗粗地喘了一口氣,臉龐上那一派剛毅沉穩的表情猶如層層輕潮一般漸漸消退了下去,代之而來的是一種深深的焦慮和疲憊之色。
“大都督,如今大計已定,您還有何事如此焦灼?”牛恒瞅了司馬懿一眼,有些小心翼翼地問道。
司馬懿微微眯着雙眼,森森然反問道:“古語有雲,‘禍患常生于所怠忽。’牛君,你猜本督此刻在爲何事而焦灼?”
牛恒雙眸滴溜溜一轉,輕聲答道:“大都督莫非還在爲孟達一事而焦灼?”
“不錯。”司馬懿雙目一睜,向他直盯而來,“這孟達爲人反複無常、倏東倏西、難以捉摸,倘若他在本督東攻夏口城,與吳寇鬥得難分難解之際而狂性大發、狼奔豕突,外結神農山東面的僞蜀江州都督李嚴爲援,而向内則直搗襄陽而下——我等又該如何應付呢?”
“大都督,您已虛懸出荊州牧一職爲‘香餌’,向他施放了‘煙幕之陣’,他這個人貪權嗜利,兩眼直盯着頂上官帽,隻怕不會輕易就與我大魏決裂吧?”梁機沉吟着在旁邊講道,眸光如水遊移不定。
司馬懿沒有接他的話,仍是自顧自緩緩而道:“這些都是本督用以暫時穩住他的權宜之計罷了,拖不得太久的。說直一點兒,它們隻是本督‘軟的一手’。要想讓這個孟達徹底不生僥幸漁利之念,本督還須得再有‘硬的一手’來監控和防備他才行。”
“司馬大都督實在是過慮了。孟達應該不會選擇在這個關頭來‘渾水摸魚’的。”一直沉默着的牛金蓦然開腔了,“您可以假設一下:就算孟達铤而走險,一咬牙邁出了這一步,從我軍背後狙擊襄陽城——這樣的後果是,我軍可能會潰散,但孟達也未必讨得了什麽便宜去啊!因爲我軍敗後,陸遜、諸葛瑾必會挾虎狼之威北上侵吞而來,其勢已是易客爲主,孟達在他們面前又有何利可圖?李嚴尚還遠在神農山東面,于孟達而言,亦是‘遠水解不了近渴’。孟達乃是何等精于算計之徒,像偷襲襄陽這種損人而不利己的事兒,他怎會去做?他應該還是一味遊移觀望而待時局之變……”
司馬懿一聽,心下暗自稱奇:沒想到數年不見,牛金從一介赳赳武夫竟已成長爲今日這般通明時事的大将之才了!他的目光之犀利、見解之練達,當真是迥非昔日“吳下阿蒙”了!他在心底暗暗高興了一會兒,慢慢說道:“牛金此言甚是。不過,本督行事一向務求嚴謹周密,還是不能讓孟達這麽一個反複無常的小人遊離于咱們的掌控之外……這個人詭計多端,誰知道他将來會搗出什麽亂子來呢?”
牛恒聽了,微垂着頭慢慢沉吟了起來。過了半晌,他眼中忽地靈光一閃,雙掌一拍,喜道:“對了!大都督,牛某險些忘了,屬下此番從新城郡帶回了一個人,他十分熟悉新城郡、魏興郡等西南一域的諸多内情,或許對大都督您以‘硬的一手’監控和防備孟達有所裨益。”
“誰?他是什麽來曆?”司馬懿目光亮亮地一跳。
“他是咱們在荊州境内多年蓄養的一個死士,是寒門孤兒出身,拜了牛某爲義父,名叫州泰,今年二十八歲。此人年紀雖小,但聰敏好學、有勇有謀、行事幹練,是個可造之材。牛某三年前聽從大都督您的指令,爲了及時監視孟達,就讓州泰一直以一介售鐵商販的低微身份潛伏于新城郡、魏興郡等西南一域暗暗刺探孟達的内情。”
“周泰?荊州沔陽一帶的周氏家庭頗有盛譽,他莫非是出自那裏的周家後人?”司馬懿對荊各姓各族都了如指掌,随口便問了一句。
“啓禀大都督,這個州泰的姓是‘荊州’的‘州’,而不是太史令周宣大人的那個‘周’。州泰自己給自己取了這個姓,聲稱自己是以名寓志:‘州泰者,可保一州之泰也。’”
“哦?州泰?‘可保一州之泰’?”司馬懿微微而笑,“聽起來這小子還蠻有志氣的嘛!身爲售鐵販貨的雜流之士,他居然亦有‘可保一州之泰’的大志?有趣!有趣!難得!難得!本督倒是很想見他一見了——行!你去傳他進來答話吧!”
牛恒應聲出門而去之後,司馬懿伸手端起案幾上那盞綠玉雙耳杯,慢慢啜了一口朱棗碧荷茶,眼角斜光一掃,瞧着牛金、梁機在自己案側仍是恭恭敬敬地肅立着,便向他倆招了招手,笑道:“你倆這時怕也早就站乏了——就在那坐枰上坐下休息了吧!”
牛金和梁機口裏嗫嗫地應着,卻并不挪步。司馬懿知道他倆怕是失了禮數,就也不好多勸,平和了語氣,開言道:“牛金哪,本督到這荊襄之域來,也幸得當初安插了你們兩兄弟,還有裴潛等幾員得力幹将在下面撐持着——不然,本督一到這荊州地面上落個‘兩眼一抹黑’,成得了什麽大事?你們也須得體諒本督的一些難處:說起來荊襄行營人才濟濟,但一個夏侯儒是夏侯尚的堂弟,一個曹肇是曹休的兒子,扯起來都是來頭不小的皇親國戚,本督怎好輕易使喚得他倆?而你們兄弟和裴潛,都是我司馬家貼心貼肺的知交,關起門來不是外人,本督的訓話有時說得重點兒或輕點兒,你們也莫往心底裏去——你們隻要明白闖過眼下這道難關之後,大家前邊的路也都必将豁然開朗了!”
牛金聽得熱淚盈眶,雙拳一抱,躬身而道:“大都督,屬下兄弟等誓死爲您效忠!您若有差遣,一切盡管直言!”
司馬懿深深點頭,滿眼皆是贊許之意。他正欲講話,卻見廳堂木門一開,牛恒領着一個身着勁服的高大青年疾步趨上前來:那青年一眼見過司馬懿,竟忽地停下了腳步,遠遠地向司馬懿迎面拜倒,揚聲呼道:“小人州泰拜見司馬大都督!”
“免禮吧!”司馬懿放下手中雙耳杯,容色一斂,緩緩答了一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