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頭之草
“什麽?司馬懿當上了鎮南大都督?他憑什麽?他有這份能耐鎮得住這三千裏荊襄之地嗎?”曹魏新城郡太守孟達放下驿使送來的魏文帝遺诏抄件,右拳重重地一擂案幾,震得他面前那隻茶盞都跳了起來,“先帝真是知人不明啊……”
他的兒子孟興和太守府署主簿李輔坐在案下右側席位之上,默然對視無語。
算起來孟達已經投靠魏國亦有六七年的光景了——去年前任鎮南大都督夏侯尚退居宛城養病前還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證要幫他從朝廷那裏運作一頂“荊州牧”的官帽來,結果夏侯尚一死之後此事就沒了下文。半個月前,魏文帝駕崩、新皇帝曹叡登基之際,孟達以爲曹叡此番會“與民更始”,自己這一次又有加官晉爵主政荊襄的機會了,沒料到今天收到的消息卻是,司馬懿出任鎮南大都督,持節統馭荊襄行營兵馬,荊州牧仍是裴潛留任。這一下,弄得他大大地“空巴望”了一場,氣得是幾乎要把滿口鋼牙都一顆顆咬碎了!
“李輔,你對此事有何見解?”孟達勃然暴怒之後,忍了半晌,才強抑着怒氣,向自己的心腹“智囊”李輔開口問道。
“主公,請恕李某直言:司馬懿此人在朝中素有‘張良之器、蕭何之材’的盛譽,又曾經跟随太祖武皇帝以丞相府軍司馬和主簿之職務東征西戰,來曆确是非同尋常!”李輔一邊用手指輕輕撚着自己下颌的胡須,一邊眨巴着一對黑豆般閃亮的眼睛,若有所思地慢聲答道,“主公,您可千萬不可等閑視之啊!”
“放屁!放屁!司馬懿的韬略計策再怎麽厲害,他畢竟也沒有獨當一面地領兵作戰過吧!哪裏像本座縱橫荊楚、身經百戰?”孟達又是一拍案幾,跳了起來吼道,“他曉得東吳三軍大都督陸遜那是何等厲害的角色麽?連夏侯尚将軍在世時都要懼他三分!司馬懿這個‘趙括之徒’鬥得過他?看來,此番襄陽、江陵都是有些難保了……”
聽得孟達破口大罵“放屁”二字,李輔雖是早已習慣,但他臉頰上還是禁不住頓時熱辣辣地紅了一下。他也不多辯,暗一轉念,便換上一副笑臉附和而道:“主公一語中的,李某佩服——是啊!如今大魏荊州境内,西有諸葛瑾率領五萬步騎自夏口城而直取沔陽,東有陸遜指揮三萬五千水師自長沙郡而疾襲江陵,實在是岌岌可危啊……”
孟達慢慢坐了下來,雙手在案幾上捧托着自己的腦袋,眼珠兒滴溜溜直轉:“眼下荊州局勢危急之極,本座可不想給他司馬懿‘陪葬’,須得早早作好‘見機而作,另謀出路’的準備啊……”
“見機而作,另謀出路?”李輔心底暗暗一跳,臉上不禁現出驚愕之色來。
孟達掃了他一眼,将目光遠遠投向了卧室的南面窗戶之外,向孟興努了努嘴,示意而道:“興兒你且出去看一看——你鄧賢表哥今天應該是回來了吧?”
孟興應了一聲,剛剛起身走到卧室門口處,便聽到門外邊傳來了孟達的外甥、新城郡郡尉鄧賢低低的呼聲:“舅父大人——”
李輔在一旁瞧着孟達父子神神秘秘的模樣,兀自驚詫之際,但見木門處大步流星地進來了一個青年小将,身高七尺,長得敦敦實實的,蜂腰燕颔,頗有彪悍之氣,正是鄧賢。他身後卻跟着一個中年文士,頭頂一束青布綸巾,身穿一襲灰袍,滿面恭敬之色,俯首控背趨步而入。
“賢兒!”孟達喜出望外地迎了上去,“你可從李大人那裏回來了……李大人他怎麽說?”
“舅父大人——這位是李嚴大人的幕府記室高沖高先生……”鄧賢深深欠身行過一禮之後,将跟着自己一道進來的那個灰袍文士介紹給了孟達。
李嚴?莫非是現任蜀漢顧命托孤次輔大臣兼尚書令的那個李嚴?李輔心頭一震:真看不出來——孟達竟然與敵國要員還有這麽隐秘的聯系?!難道這就是他方才所言的“見機而作,另謀出路”?
這時,高沖已向孟達彎腰鞠了一躬,拱手而道:“孟将軍——李令君特意委托在下專程前來貴處向您見禮緻意了!”
“呵呵呵……李兄如今在蜀漢位居尚書令兼任江州大都督,又是顧命次輔大臣,那是何等的風光氣派?!豈如孟某今日屈居他人籬下而郁郁乎爲奴爲婢也?孟某甚爲李兄而慶賀之!”
“這個……其實李令君對孟将軍您也思念得緊啊!鄧小将軍他親眼看到的——李令君在下走此行辭别之前曾經執手撫心告訴下走:當年孟将軍高翔東去,實乃昭烈皇帝之養子、宜都太守劉封自恃親故之恩而欺人太甚,居然肆行強奪孟将軍應享之鼓吹儀仗,然後又惡言讒毀您于昭烈皇帝之前,所以孟将軍您不堪其辱,方才翩然而去。”高沖一臉誠懇地望着孟達,娓娓而道,“此事之曲,全然在于劉封小兒,而不在孟将軍也!此乃李令君與諸葛丞相所共知也!如今昭烈皇帝已殁,加之當今陛下繼位登基與民更始,時時虛心側席,務求以德懷遠,若孟将軍您此刻能夠幡然内向、歸義成都,則實爲大漢之幸、社稷之福也!”
原來,孟達早年與西蜀顧命次輔大臣、尚書令兼江州大都督李嚴素有深交厚誼。盡管孟達後來叛蜀投魏,他倆仍然在暗底下潛通鴻雁而時有書函往來。當然,依孟達這邊的想法,他與李嚴暗中交通,所行的就是“見機而作,另謀出路”之計;而李嚴與孟達鴻雁往來連綴不絕,卻是另有一番盤算。身爲李嚴幕府記室的高沖自然亦是相當清楚的。溯本究源,當今蜀漢王朝内有三大政治支柱——荊州派、東州派和益州派。荊州派勢力以諸葛亮爲首,其輔翼之黨有馬谡、蔣琬、楊儀、鄧芝等;東州派勢力以李嚴爲首,内部成員以前任益州牧劉璋舊部居多,如董和、向朗、向寵、李邈等人;益州派勢力則十分松散無首無腦,就是由益州本土士族費詩、孟光、谯周等組成。
在這三大勢力派系之中,荊州派其勢最廣、其衆最多,幾乎掌控了朝廷所有的中樞要職;東州派則依托蜀東一翼爲勢力根基,李嚴坐鎮永安宮,統領江州郡三十六縣,屯峽守江,向外而爲蜀漢護衛東疆,向内而與成都中樞遙相制衡;益州派勢力最弱,費詩、孟光、谯周等唯有拱手而居閑散之職,聊事谏議諷詠之浮行而已。劉備在世之時,一直是勉力維持着這三大勢力派系平衡互制的政治格局。劉備去世之後,荊州派勢力迅猛膨脹,形成“一枝獨大”之勢——諸葛亮身爲顧命首輔大臣兼任開國丞相而總理萬機,楊儀爲度支尚書兼領綿竹太守,蔣琬爲吏部尚書兼廣漢太守,馬谡爲征北參軍而兼成都尹,可謂“遍布要津、各據顯位”。而李嚴雖爲顧命次輔大臣兼尚書令,卻被閑置于永安宮偏居一隅,無法入朝參政理國。他的東州派舊友董和、向朗、向寵、李邈等人,也都被擱在大鴻胪、光祿勳一流的虛位之上,個個毫無實權。李嚴瞧在眼裏,自然是深爲不滿的,故而一直想拉攏孟達入蜀共事,借以輔翼己勢,伺機向諸葛亮圖謀分權治蜀。隻要孟達以新城郡的千裏之地、數萬精兵前來投附,那麽李嚴手中拿來和諸葛亮讨價還價的砝碼可謂又将重了幾分。但,這一切是否皆能遂李嚴私心之所願,高沖心底也是沒有太多把握的。他已察覺,孟達之狡猾多變,實在是難以捉摸得透!
孟達聽罷高沖之語,暗暗思忖片刻,目光瞥向鄧賢,口中的話卻問向了高沖:“哦?高記室,李嚴兄就隻是向你托帶了這樣幾句話過來嗎?他還談到了别的什麽嗎?”
鄧賢臉色有些茫然,迎着孟達的目光微微搖了搖頭。
高沖卻是眼珠一轉,從袍袖中取出一條絢爛多彩、粲然灑金的錦帶來,雙手托起,向孟達恭然呈上:“這是李嚴大人命夫人親手爲孟将軍您編織的一條‘鸾鳳和鳴帶’,請孟将軍笑納!”
孟達面露微笑,接過那條錦帶,細細端詳起來:隻見那帶在寶藍色的底面上,用燦燦金絲繡着一隻雙翼高舉的黃鸾,盤旋于空;用瑩瑩銀線繡着一隻引頸長鳴的白鳳,高踞于岩。這一鸾一鳳的一鳴一和、一飛一駐之際,當真姿态靈動、鮮活有神,讓人看得饒有興味!他一邊慢慢欣賞着,一邊啧啧歎道:“久聞蜀錦刺繡之藝妙絕天下,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高沖在一旁笑眯眯地指點着那錦帶上的紋彩,向他若有深意地說道:“孟将軍,我們蜀錦的質優色妍是天下聞名的!它最精妙的地方就是‘錦上添彩,日光月色;表裏各異,相映成趣’……”孟達聽罷,心底暗暗一動,将那條錦帶拈在手上,舉了起來,湊着燭光往裏面一瞄,蓦然哈哈一笑:“好!好!好!前有獻帝‘禦帶诏’,今有李兄‘錦帶函’——李兄的所行所爲委實出人意表啊!”
他一邊得意地笑着,一邊将“鸾鳳和鳴帶”的右端縫綴連處的一排碎玉細珠紐扣輕輕解開,慢慢地從錦帶内腹之中抽出一條素絹來。然後,孟達就順手将它在案幾之上鋪了開來,招呼孟興、鄧賢、李輔等湊前來看。
衆人凝神瞧去,隻見那一條素絹上面用鮮紅的朱墨狼毫寫着:孟君吾弟:
先帝中道崩殂,大漢内外交困,而吾與孔明俱受寄托共匡社稷,實是憂深責重,念念思得良伴而分勞之,時時萦心不已。孟君倘若攜衆來歸,朝廷定當授以三公之位、心腹之任,豈如僞魏待君碌碌而視之、悶悶而擯之且又隐隐而忌之?荊棘之叢,焉堪栖鳳落凰?巴蜀之域天府之國,正是孟君一展骐足之樂地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