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排廊柱邊的羽林軍武士們一個個挺胸凹腹、佩刀懸劍,像釘子似的一直站到了視野的盡頭。
司馬懿、陳群、曹真都是被欽差谒者連夜從睡床上召喚而起的。他們破天荒第一次乘着坐辇在宦官們的擁領下慌不疊地趕到嘉福殿前堂,隻見太尉鍾繇、司空王朗、禦史大夫董昭等寥寥幾個元老公卿已經坐在裏邊的紅绫專席坐墊上等候着了。
孫資從後堂的門口邊慢慢移步過來,一雙明亮如燭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司馬懿,嘴裏的話卻似乎是沖着他們三個人一起低聲而說的:“三位大人且請在此稍候一下,陛下此刻正在後堂密室召見華司徒議事。”
司馬懿迎着孫資的眼神暗暗一點頭表示會意,若無其事地随着陳群、曹真一齊在鍾繇他們身邊坐下。他雙目直盯着後堂密室兩扇黑洞洞的大門,袖中的拳頭卻禁不住暗暗捏緊了起來:曹丕在這病危彌留之際,第一個宣召進去密談的居然是華歆?難道他要以華歆這“老怪物”爲顧命首輔大臣?可這華歆已是年過七旬、精力不濟了呀!他怎麽會讓華歆來當顧命首輔大臣呢?
他在外邊正自揣測着,後堂密室裏面的華歆卻跪坐在曹丕的病榻前捧着曹丕的手哭得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曹丕安慰了他片刻,強忍着病痛,慢慢開口問道:“華愛卿,您且給朕建議一下,朕應該任命誰爲顧命輔政大臣哪?”
華歆那一大把花白須髯上滴滿了淚水:“陛……陛下,您切莫妄言此事——您的龍體一定會順利好将起來的……”
“世間無不朽之木,天下無不死之人——朕不像秦始皇、漢武帝那麽貪戀長生,對這一點早就想開了……唉,隻是朕沒料到這一天會來得這麽快!”曹丕淡然笑着擺了擺手,“今夜趁着朕的腦筋還沒病得一塌糊塗之前,朕要加緊把這些身後之事安排妥帖了……”
他一邊慢聲說着,一邊從榻床高枕之下摸出一封信函來,哆哆嗦嗦地遞給了華歆:“這是前日孫資、劉放從校事府那邊接到的一封據說是曹休在許昌城朱雀門無故自崩那天後私底下悄悄寫給曹植的慰問信……華愛卿您替朕仔細瞧一瞧,它到底是不是曹休的親筆字迹?”
華歆聽了,心頭登時狂跳不止:曹休竟敢在曹丕病重卧床難起的這樣敏感時刻去和曹植私相交通?這可是觸犯了曹丕心底的大忌啊!但曹休也未必會有這麽傻吧?他戰戰兢兢地捧着那封信函瞅來瞅去看了半晌,最後也隻得答道:“陛下,老臣如今實在是老眼昏花了,怎麽瞧也瞧不分明……您可以招來熟悉曹大都督字迹筆法的一些宗室親信幫着好好辨認一番。”
“朕昨天讓曹真認真看過了,他說這信上的字迹确實有些像是出自曹休之手,但茲事體大,他也不敢肯定。”
華歆聽曹丕這麽一說,更是不敢亂趟這潭渾水,慌忙應道:“這個……爲求穩妥起見,陛下就可降下禦诏,速令曹休回京前來對質吧!”
曹丕聞言,擡起眼來幽幽地盯了華歆一下:“您認爲曹休在這兩三日裏能夠及時從合肥趕到朕這裏來當面對質嗎?朕原本是有這個想法的。可惜,朕現在怕是撐不到最終徹底辨清這件事兒的那天了……罷了,罷了,無論這信上的字迹到底是或不是曹休的筆迹,朕都來不及去追究了……”
他講到這裏,雙眸刹那間變得精光暴射:“朕已經決定了,不将曹休列爲顧命輔政大臣人選……”
華歆一聽,暗吃一驚:這個曹丕的疑心真是太重了!隻因這“莫須有”的一封慰問信,他就對曹休半信半疑……這也未免太過猜忌了!
“當然,朕不将曹休列爲輔政大臣人選,也并不是單憑這一封‘慰問信’的緣故。您應該知道:他曹休乃是太祖武皇帝的親侄兒、朕的堂兄,不像曹真隻是太祖武皇帝自幼收養的義子……他若成爲顧命輔政大臣,仗着那一股宗法名分上的優勢胡作非爲,誰還能制約得了他?”曹丕擡頭望着高高的室頂藻井,斷斷續續地說着,“不把他列入輔政大臣人選,也并不等于朕就不重用他。朕會将這份人情留給叡兒去做……朕會囑咐叡兒在他即位之後立即加封曹休爲大司馬,階居三公之上!這也算是給叡兒一個籠絡他的機會……曹休今後當不上顧命輔政大臣,應該就隻會怨恨朕這個先帝,而不會遷怒于叡兒。将來,他受封大司馬之位後,更會感激叡兒的知人之明,從而對我魏室忠心到底的……”
“陛下聖明,老臣實在是歎服不已。”華歆聽罷,急忙深深伏身叩首而贊。
“華愛卿,朕今天召您最先進入密室聽旨,其實是準備向您托付一件特别重大的事情——那就是朕希望您今後能一如既往地繼續于朝堂中監控司馬懿啊!”曹丕轉過了頭直視着他,緊咬着嘴唇,一字一句凝重有力地說道,“朕這一次迫不得已,隻有任命他爲輔政大臣兼鎮南大都督了!”
“陛下!您忘了先帝的遺囑嗎?司馬懿掌不得兵權啊!他此番若是兵權在手,隻要假以時日,恐怕威勢之盛更在曹休之上,誰能制衡得了他呀!”
“唉!那麽,依華司徒您之高見,誰又能接得了這一鎮南大都督之重任呢?昨日午時朕剛接到兵部呈來的緊急軍情訊報,孫權将調派諸葛瑾從夏口城,陸遜從長沙郡兩路齊發、東西夾擊,直取襄陽而來!”曹丕說到此處,猛地倒抽了一口長氣,雙目精光灼灼地盯着華歆,“誰……誰……能替朕敵得過這一大劫?您給朕舉薦這樣一個人才出來!”
“這……這……”華歆低下了眉頭,嗫嚅着再也答不上來。
曹丕看着華歆無計可施的模樣,眸中的光亮不禁漸漸熄去,眉宇之際隐隐透出一絲黯然。他靜了片刻,雙眼低垂,慢慢說道:“荊州乃是中原腹地的藩屏,北有洛陽京畿禁軍俯臨于後,西有曹真屯兵于右,東有曹休駐軍于左,三面相鉗——司馬懿在那裏左右受制,縱是真的心懷異志、行有異動,應該也鬧不出什麽氣候的!華愛卿,您以爲如何?”
華歆頓首于席,黯然半晌,終于開口答道:“陛下既有這等鉗制平衡之策,老臣自是再無異議。”
曹丕也定定地注視了他好一會兒,沉沉又道:“朕稍後會執筆親書遺诏,升任您爲本朝太尉,位居諸大将軍之上,節度天下兵馬調遣之權,這樣您就可運用職務之便時時監控司馬懿了……司馬懿至多隻能調動得了他鎮南行營裏的兵馬而已。依朕看來,單憑那區區十餘萬荊襄之兵,他亦做不得什麽大事!”
華歆不禁感動得淚落如雨:“老……老臣在此多謝陛下的衷心信任之恩!隻不過老臣年邁力衰,恐怕會有負陛下之重托啊……老臣實在是誠惶誠恐……”
“華愛卿,您不要推辭。朕相信您一定能行的。”曹丕臉上波瀾不驚,隻是擺了擺大袖,勸住了他的謙辭——瞧這華歆的身闆兒,應該還是能再撐持六七年吧?六七年之後,司馬懿就是五旬之齡開外了,叡兒自己年高力強,就可以掌控住司馬懿了……
“陛下,老臣苦苦思忖之下,倒有一個建議:陛下爲了避免司馬懿在鎮南行營中獨樹己威,不如伺機向他的部下将校中間埋設‘楔子’,對他施行‘自下而上’的暗中監控……”
曹丕聽了,唇角緩緩遊過一絲深深的笑意,隻是不動聲色地應道:“華愛卿,您這個建議極好。日後,您在太尉之位上盡可放手依照此計而行,不能讓司馬懿在軍中獨攫其權……朕一切就都拜托您了!”他嘴上雖是這麽說着,但他其實先前在暗中早有安排,那十餘萬荊襄駐軍之中,三萬“虎豹營”戰士才是裏面最精銳的主力。隻要“虎豹營”還掌握在曹氏宗親的手裏,司馬懿在鎮南行營中就掀不起什麽大浪來。鑒于此,曹丕聽從了夏侯尚生前的建議,及時把夏侯尚的堂弟夏侯儒調任爲統領“虎豹營”的骁騎校尉,并且給了他等同于鎮南行營副職主将的便宜從事之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