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道?他們說道什麽?”司馬懿兩道濃眉一豎,詫然道,“不錯,這個征東參軍蔣濟确是懿向陛下極力舉薦的。懿還親筆寫了狀語,評他是‘才兼文武、志節慷慨、忠誠奮發、可堪重任’——陛下帶他東征,必有裨益的。在這個事情上,懿是爲國舉賢、坦蕩無私的。”
“仲達你知人善察、取人以長的能力,尚自然是心服口服、決無二話的。隻是,尚卻聽到子丹那裏對蔣濟有些異議:子丹當年随同武皇帝參加過赤壁之戰,見到過蔣濟的堂兄蔣幹誇誇其談,最後獻上連環舟之計誤了軍國大事——子丹很是擔心這蔣濟也和他的堂兄蔣幹一樣華而不實、浮而無用啊!”
“伯仁,你要相信懿啊!我什麽時候把人看錯過?蔣濟和他的堂兄蔣幹完全不同,他滿腹韬略、深曉兵機,絕無浮誇張揚之氣,陛下帶他東去,倉促之間必獲暗助之益的!”
“仲達,尚當然是完全相信你的,否則今日尚也不會在此和你提及此事了。”夏侯尚慢慢轉動着掌心裏的茶杯,斜眼瞧着司馬懿,輕輕笑着說道,“當今朝野上下,誰人不知你司馬仲達有如當年敬侯荀彧一樣最是善于舉賢任能、兼收并蓄、公正無私的了?!隻不過,日後像是舉薦蔣濟這樣富有争議之名的雜家之士,你也不必都要一一出頭獨力經辦。畢竟人各有命、窮通在天,倘若其中萬一有人出了些許纰漏,那就是你的失察了……這會給人留下口實的!你日後若有自己不太方便公開舉薦的人士,可以暗中向尚知照一聲,尚來出面幫你經營……”
司馬懿聽了,眼眶暗暗一熱,擡頭深深注視着夏侯尚:“伯仁!你待懿的這一片真心,懿真是難以爲報!”
“瞧你這話說的——你司馬家的事情,就是我夏侯家的事情!咱們兩家親如一體,你再這麽客氣就太見外啦!”
司馬懿靜靜地凝視了他片刻,臉色一定,右掌一舉,重重一拍:“來人!”
隻見司馬寅應聲帶着幾個健壯的家仆擡着一隻二尺見方的紅漆木櫃,緩步上得榭台而來。
夏侯尚微微側頭瞧着司馬懿,眼中滿是驚疑。
“值此伯仁南去立功之際,懿思來想去,唯有以此物相贈,或許略有薄用,還望伯仁笑納。”司馬懿站了起來,親自上前打開了那隻紅漆木櫃。
夏侯尚淡淡地笑着一眼瞥去,倏地卻呆住了——那櫃中竟盛着一副材質奇特的铠甲。粗粗一看,那副铠甲似是陳舊之極,紫沉沉之中現出一道道利刃劃過的痕印。但細細一瞧,就會看到那副铠甲在熟銅冶煉而成的暗紫色中隐隐透出一派沉厚凝重的光華,仿佛堅不可摧。
“這……這莫非就是傳說中的‘靈犀寶甲’?”夏侯尚看罷,激動得失聲嚷了出來。
“不錯。這正是當年西楚霸王項羽所披的‘靈犀寶甲’,其堅其韌足以與陛下身上所穿的那件‘金絲軟玉甲’相媲美!”司馬懿用雙手捧起了那副铠甲,直視着夏侯尚,款款而言,“伯仁此去舉師牽制東吳寇賊,必會親冒矢石、沖鋒陷陣,恐有‘兵兇戰危’之慮——你若穿有這件‘靈犀寶甲’貼身防護,懿就大大放心了。”
夏侯尚這個人生性秉直,聽到司馬懿這麽說,也就不再虛加謙辭,當下便慨然應道:“仲達說得是!這可是西楚霸王所披的‘靈犀寶甲’啊!尚穿上它後沖鋒作戰,說不定還真能沾染上西楚霸王的幾分神通之氣呢!這樣,尚就可以爲朝廷多打幾個勝仗了!”
司馬懿笑呵呵地說道:“是啊!是啊!寶鞍配駿馬,犀甲贈英雄——伯仁你一定能在荊州之役中旗開得勝的!”他說到此處,忽又眉頭一皺,“不過,關中子丹那邊,懿還是有些放心不下啊!”
“仲達,你擔心關中那邊什麽?不過隻是有些西涼羌賊不時跑來在邊境上搶搶糧、偷偷馬罷了!子丹大軍一出,他們必成齑粉矣!”
“區區西涼關賊作亂,豈在懿之眼内?而是那僞蜀諸葛亮萬一趁着陛下東征吳賊而西翼空虛之際,率師殺出漢中,由祁山、陳倉、斜谷口三處偷襲而來,則關中危矣!”
“又是西蜀僞漢諸葛亮!仲達你怎麽對他這般忌憚啊!他有那麽厲害嗎?”
“伯仁,這樣吧,懿隻給你舉一個事例來證明他的韬略之才——蜀中南蠻酋長孟獲,盤踞于深山叢林之天險,手握三萬兇悍藤甲兵,背後又暗通東吳之勢力,豈是小敵?結果他在一年之内竟被諸葛亮巧施妙計七縱七擒而敗得心服口服!這等用兵奇才,誰能及之?伯仁你須得及時轉告子丹,讓他對這個諸葛亮切切不可等閑視之!”
夏侯尚聽司馬懿這麽一說,倒是漸漸有幾分相信了。他沉吟片刻,不無詫異地問道:“既然仲達你如此洞明僞蜀軍情,自己爲何卻不向子丹當面相告?”
“伯仁哪!你應當明白,懿乃治國宰輔,而子丹乃宗室重将,于禮于法本不當妄交私語。況且子丹爲人一向高傲自負,懿若向他當面告知僞蜀諸葛亮之情形,說不定他倒暗暗以爲懿要插手他的關西軍機要務,反而可能會心生歧念。懿思前想後,唯有告訴給伯仁你,請你輾轉告知子丹——在他面前,你可切莫提起這些乃是懿之所言也!隻說就是你胸中揣想出來的就行了!”
“唉!仲達,你也是太小心謹慎了!好!好!關于你對僞蜀諸葛亮的這些看法,尚一定會巧妙轉告給子丹的——你還有什麽話需要尚轉告給他的嗎?就一股腦兒都講出來吧!”
“難得伯仁如此古道熱腸!懿就代大魏社稷謝過你了——你且再去轉告懿的三條建議:一是謹防諸葛亮與西涼羌賊暗通聲氣,聯手作亂!子丹一定要抓緊時間調兵遣将,速速蕩清隴西全境,就如諸葛亮掃平南蠻孟獲一般,爲自己的禦蜀大業拔掉一切隐患!
“二是陳倉要塞最與蜀寇邊境接近,倘若諸葛亮起兵來犯,它必會首當其沖。懿暗中觀察雍州屯騎校尉郝昭,其爲人行事謹厚笃實、處變不亂,須當将他派去駐守陳倉,必能力拒蜀寇于國門之外,爲我大魏馳援赢得寶貴時間。
“三是雍州刺史郭淮、涼州刺史孟建都曾與懿同在武皇帝時兵曹署裏共事過,懿對他倆頗爲了解。此二人均有良将之材,萬望子丹能夠倚爲臂膀,委以重任!如此則社稷幸甚!關中安矣!”
最後的囑托
黃初六年十一月,曹丕以曹休爲先鋒大将,親率二十八萬大軍浩浩蕩蕩一路東下征伐孫權,結果在合肥、廬江一帶與吳軍陷入了膠着狀态。他在谯郡坐等了五十五天之後,見雙方戰局仍是難分難解,不得已返駕退回許昌城準備過年度節而聊以散心。
然而,就在黃初七年的正月初七,鎮南将軍夏侯尚病重難愈的消息如晴空霹靂猝然傳來,牽動了他所有的神經和心弦!現在,曹氏宗室當中勇猛善戰的大将之才是越來越少了,去年曹仁、曹洪等已是相繼去世,眼下夏侯尚又報了病危,怎能不令曹丕生出“臂膀若失”之感?
與夏侯尚病重難起這個消息同來的,是夏侯尚的一道緊急求谒表——他在奏表中,明确談到自己有特别重大的身後之事須向曹丕當面陳述,懇請曹丕及時準允,否則他以後就沒機會奏陳出來了!曹丕一見,當即便擱下了東征軍務,攜着一大群宮廷禦醫,匆匆忙忙連夜起駕火速馳往夏侯尚退居養病的宛城,準備在最後的關頭給夏侯尚帶來枯木回春的奇迹!
飛雪漫天,位于宛城北坊的征南将軍行署庭院裏一片銀白,走在其間,恍若置身于朦朦胧胧的水晶琉璃世界。
行署後堂的簾幕沉沉低垂。空氣中到處彌漫着刺鼻的藥汁苦澀之味。夏侯尚半躺在病榻上,面色黃中透青,帶着十分明顯的病容。
“陛下駕到!”門外侍衛們那含有深深驚詫惶恐之意的傳呼之聲此起彼伏,不斷回蕩在後堂的廊閣之中。
“陛下!陛下……”滿臉憔悴的夏侯尚霍然睜開了緊閉的雙眼,拂去了身上的棉被,嘴唇激烈地嚅動着,拼命地用臂肘支撐在榻床邊沿上,一邊粗粗地喘息着,一邊就要爬起身來迎駕。
“伯仁!伯仁!”曹丕坐着朱漆鑲金雕龍乘辇,被一隊羽林軍虎贲武士簇擁着一溜煙兒似的奔來!還沒等乘辇停穩,他就“咚”地跳了下來,沖進大堂關切地向夏侯尚喊道:“伯仁,你身體不好——不要亂動!”
然後,他扭過頭來就朝着身後趨随而來的禦醫們連聲吩咐道:“快!快!快給夏侯将軍把脈,用藥診治!”
“陛下請慢!”夏侯尚咬着牙重重地奏道,“微臣有緊急要事相奏!”
“伯仁,你的奏議之事稍後再說吧!朕此次探望你,是專門帶了皇宮大内醫術最佳的一批禦醫前來的……還是給你診病的事兒重要啊!你先診着病吧!”
“陛下!請容微臣将此要事奏完之後,再行接受諸位禦醫們的治療!”
“這……好吧!”曹丕目光一掠,見到夏侯尚連咳帶喘憋得一臉鐵青,知道他心意已定,就隻得揮了揮手,讓所有的虎贲武士和皇宮禦醫們全都退了下去。
一時之間,行署後堂變得空空如也,隻剩下了曹丕和夏侯尚君臣二人對面而坐。
“陛……陛下!”夏侯尚強撐着坐直了身子,俯頭向曹丕奏道,“微臣今日抱病陳奏的,正是微臣萬一若有不測之後,這鎮南将軍一職的接替人選之事……”
“哎!伯仁哪!瞧你說的——你而今隻是偶感風寒,用不了多久身體就會好起來的!現在來讨論你鎮南将軍之職的接替人選之事,是不是未免太早了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