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閱罷,龍顔大怒,便欲斥而不納。沒想到禦史台、尚書台、宗正府、大理寺等諸多大臣也紛紛聞風投袂而起,上疏反對。他們拿出的最有力的武器就是先帝曹操留下的祖制舉措:在曹操生前,他對卞氏外戚便是一直抑而不用的,以緻連卞太後的親弟弟——國舅卞秉目前也僅是一個領着虛銜、毫無實權的關内侯而已!倘若曹丕非要榮寵郭氏一族不可,那麽出自皇太後一脈的卞氏外戚們又該如何擱平?而曹丕因卞氏一族在當年立嗣之争中曾經偏向曹植,對他們一直都是刻意疏遠的——這個時候,他又豈會爲榮顯郭氏而間接地褒賞卞氏?
最後,這一場争議愈演愈烈,幾乎所有的魏室大臣都卷了進來。曹丕最終陷入了徹底的孤立:他平時最爲寵信的華歆、曹真、曹休、夏侯尚等也遞進密表勸阻此事!
接着,司隸校尉董昭、河南尹司馬芝、廷尉高柔等又猝然出手,給了後宮郭氏一黨重重一記狙擊:司隸署、河南府、廷尉署三個部堂日前聯合行動,在洛陽街坊集市間查到郭表府中仆人竟在外面擅自售賣少府寺寶庫中所珍藏的皇室貢品,而且是人贓俱獲,使郭表平日監守自盜、中飽私囊的醜行一下曝光于天下!
這一下,形勢陡轉直下,連曹丕自己也對郭氏姐弟大爲不滿起來;郭表非但不能再升衛尉之職,而且反被調離少府寺副卿之位,降了兩級,貶去玄武門當了一個守宮校尉。而郭貴嫔在素服待譴、苦苦哀求之後,終于在三個月後才勉強登上了正宮皇後之位——但是作爲交換條件,元老重臣、宗室宿将們逼着曹丕在冊立她爲皇後的同時下了一道金牒诏書頒布天下:夫
婦人與政,亂之本也。自今以後,群臣不得妄行奏事後宮及太後;後族之家不得當樞要之職、輔政之任,又不得橫受茅土(茅土:王﹑侯的封爵。古天子分封王﹑侯時,用代表方位的五色土築壇,按封地所在方向取一色土,包以白茅而授之,作爲受封者得以有國建社的表征。)之爵、公侯之賞。特以此诏傳諸後世,若有違背者,天下共誅之。
宗室重将
“仲達,這些日子老夫總是感到精神有些恍惚,常常白日打瞌睡……”賈诩對坐在自己面前的司馬懿自嘲自笑着,“呵呵呵,大概是武皇帝在想念老夫了……在召喚老夫趕快到地下去侍奉他了吧……”
“賈太尉……您可萬萬不能這麽想啊!”司馬懿的眸光裏不禁流露出深深的關切來,“大魏朝怎麽離得了您的坐鎮經綸啊……”
“人總是要死的。老夫從來不會避諱這個問題。而且這世界離了誰就真的不可開交啦?那一年武皇帝去世之時,大家不也是覺得簡直要天崩地塌了嗎?結果,第二天的太陽照樣升起!大魏朝在當今陛下和司馬君你們手裏照樣欣欣向榮!呵呵呵……在這白骨遍野、血流漂杵的大亂之世,老夫以一介西涼寒士之身出生入死,能夠活到七十多歲,這已經足夠了!真的,真的——老夫已經很知足了。”賈诩捋着自己長長的花白胡須,悠然而笑,“對了,那個以‘觸龍鱗、敢直谏’而聞名的議郎桓範倒是很有趣——他有一天竟坦坦直直地問老夫,‘賈太尉,你輔董卓而董卓亡、佐李傕而李傕滅、助張繡而張繡降……這些難道就是您身爲謀士之傑、一代“鬼才”的成就嗎?’”
司馬懿一聽,急忙将話頭轉圜了開去:“哎呀……賈太尉,這個桓範最是口無遮攔的了……您千萬不要把他的這些話放到心裏去!爲着他這直言無忌的脾性,聽說陛下正準備将他外放到沛郡去當太守呢!别說是您,就是和他素有同鄉舊交之誼的陛下也受不了他了……”
“沒關系……沒關系……老實說,對桓範君的這一派清剛方正之氣,老夫打心眼裏一直是暗暗欣賞的。陛下若真是要将他外放到州郡任職,那可真是朝堂激濁揚清大業的一大損失啊……”賈诩先是微微笑着,聽到後來又不由得輕輕搖頭,“當時他那麽質問老夫時,老夫也不惱不怒,笑着回答他道,老夫的侍上之道,乃是順勢而爲、因時制宜、擇人而發,從來不以‘事必成’‘功必立’爲唯一鹄的。老夫當年佐董卓和牛輔,并不等于老夫就非要全力助其作惡不可,也不等于老夫便是一味以攪亂天下爲樂,那都是給王允司徒那道針對西涼人士的‘絕殺令’所逼的;至于李傕,他真心信任老夫的時候老夫自會全力回報,他若起意疏離老夫的時候老夫也自會識趣地選擇離開;而張繡将軍,他的心思本就不在逐鹿天下,老夫又何必強人所難呢?至于那些昏主庸才,如段煨之流的葉公好龍之徒,老夫與之共席便覺得有些辱沒了自己,終是不屑一顧。隻有太祖武皇帝,能用度外之人、能馭非常之士,所以老夫在他手下縱橫中原的近二十年時光是一段最爲暢快惬意的日子……不過,老夫講得情意諄諄,可是看起來桓範君卻聽之藐藐:他大概還是以爲像比幹忠事纣王、範增殉身項羽那樣才是謀臣智士的最佳結局吧……”
講到這裏,他忽地又向司馬懿眨了眨眼,莞爾笑道:“司馬君也不要以爲他的看法就錯了:其實,這些見解,隻是老夫與桓範君二人之間‘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罷了……”
司馬懿斂容正色,深深颔首道:“賈太尉,您現在是愈來愈超凡脫俗了——您的修爲已經達到了‘無可而無不可,無爲而無不爲,從心所欲不逾矩’的至高至妙之境了……”
“‘無可而無不可,無爲而無不爲,從心所欲不逾矩’這等至高至妙之境,老夫何曾達到了?!依老夫看來,這普天之下、千年之間,也唯有荀令君一人足以當此——司馬君以爲如何?”
司馬懿深深埋下頭去,淚水緩緩流下,打濕了他的胸襟:“賈太尉說得是。”
賈诩的目光從書房的窗戶遙遙投射出去,望向了荀彧的故鄉颍川郡那個方向,悠悠歎道:“老夫一生自命不凡,能運陰陽萬機而如掌上弄丸,卻終是不如荀令君德行周備,生死不朽啊!在這紛纭亂世之間,老夫還是做不到像他那樣始終如一的執著與淡定啊……”
司馬懿隻是伏席而泣,哽咽無語。
過了許久許久,他倆的心情方才漸漸沉靜下來。賈诩拭去頰邊的淡淡淚痕,心底卻飛快地思忖着:在這一次挫敗郭氏外戚一黨的鬥争中,自己站在暗處窺測,不禁對這個真正的幕後操縱者司馬懿爐火純青的縱橫捭阖之運作歎爲觀止!連鍾繇、王朗、董昭、辛毗等這樣的元老宿臣都對司馬懿如影随形、馬首是瞻、同聲呼應、内外聯動,這除了當年的敬侯荀彧具備這樣的影響力與号召力之外,誰能與之匹敵?司馬懿真是厲害啊!他經過這近二十年的苦心經營,竟已神不知鬼不覺地全盤接納了颍川荀門在大魏一朝所留下的一切政治遺産!并且,在他的幕後操縱之下,朝中各大世家豪族已經暗暗聯成一氣,形成了以河内司馬氏爲核心的龐大勢力圈,甚至連皇室的權威在他們面前也唯有敬而從之!由此可見,老夫倘若在他司馬懿身上投下重重一注,日後定是極有收益的!
心念一定之後,賈诩目光一擡,深深看向司馬懿道:“司馬君,不瞞你說,老夫這一生之中真正主動用心輔助的人,最多隻有兩三個……當年的李傕勉強算一個,武皇帝自然是最重要的一個……”他說到這裏,忽又垂下了眼簾,将幽幽的目光轉向了别處,用極輕極輕的聲音說道:“老夫在這臨終離世之前,還想竭盡全力再輔助一個人……”
司馬懿有些沒聽清他這後邊的一段話,詫異地問道:“那第三個值得你認真輔助的人到底是誰?懿怎麽沒聽明白……”
賈诩靜了片刻,轉過眼來正視了他一下,淡淡而道:“司馬君,上一次南征之際,朝廷沒有任命你爲方面大将,你一定有些不愉快吧?”
司馬懿聽了,雙目粲然一亮,臉上卻微波不興,徐徐歎道:“賈太尉您這話可就說得有些偏了!懿雖不才,但也斷斷不會以區區官位往事爲意!隻是如今西蜀有名相諸葛亮厲兵秣馬而虎視,東吳有智将陸遜麾師長沙而狼顧,社稷之憂日漸深重——這才是懿心中悶悶不樂之根源也!倘若韬略無雙的賈太尉您萬一又有什麽不測,這煌煌大魏還有幾人能夠真正撐持得住?”
賈诩聽了他情真意摯的一番話,不禁感動得雙眸淚光隐隐閃動。他慨然而道:“司馬君何必如此悲觀?依老夫之見,隻要司馬君你在世一日,這煌煌大魏的基業就定會始終固若金湯!眼下你雖未能獲得方面大将之任,這并不意味着你以後永遠不會取得此職……有時候,大勢所逼,誰也阻擋不了啊……”
司馬懿心底也是這麽想的,所以他縱然有些不快,但卻根本沒有絲毫焦躁。真正屬于你的東西,别人從旁邊死擋也擋不住、硬搶也搶不去的……
賈诩的話現在是越講越深入了:“不過,司馬君,在老夫看來,你目前‘藏器于身,待時而動’,可算一條良策;但你若能‘主動進取、未雨綢缪’,亦可謂是另外一條良策!”
“這個……懿恭請賈太尉明示:當今之際,懿該當如何‘主動進取、未雨綢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