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這些文書怎能叨擾孫大人您親自送交過來呢?本座真是于心不安哪!明日本座要到尚書台裏訓責一下那些不懂禮數的郎吏們,這些東西該他們進宮到中書省您那裏去取啊!他們豈可如此玩忽職守?”
“司馬大人不必去訓責他們了。他們今日中午到中書省裏來取過這些文書的。是孫某回絕了他們,自己甘願上門送将過來的。”
司馬懿一聽,便立刻猜出這孫資必是“無事不登三寶殿”,隻是他有些忸怩不肯馬上和盤托出罷了!他就淡淡一笑,道:“哦……其實孫君本不必這麽客氣的。孫君此番前來鄙府,可有什麽軍國大略與本座相商嗎?”
孫資也不好一上來就那麽“單刀直入”地展開實質性交談,便先借了一個話頭說道:“司馬大人,您且先恕孫某無禮——剛才孫某一時好奇,翻看了一下您書案上放着的那些文牍,發現它們幾乎都是關于僞蜀的軍政情報……司馬大人您好像對僞蜀的軍政動态特别關注呢!孫某真是有些納悶了:如今大魏上下,差不多都認爲僞蜀經過夷陵慘敗、劉備暴斃之後,已是元氣大傷,不足爲慮。而孫權割據江東、自立稱王、耀武揚威,方才堪稱我大魏之首要勁敵——他們僞吳才應該是最值得司馬大人您時刻關注的呀!”
“唔……孫君所言亦不無道理。不過,依本座看來,僞吳目前在明面上雖然确是地廣勢衆,且又據有長江天險,其富強遠勝僞蜀。但吳、蜀二賊之間,論鋒芒之利、後勁之強,僞蜀必在僞吳之上!您可能不清楚,當今僞蜀丞相諸葛亮精于治國、長于韬略,而且素懷鲸吞四海之野心,萬萬不可輕觑啊!倘若他生聚休養、蓄足兵力之後,就一定會乘隙而出,舉全蜀之勢向我大魏發難啊!”
“哦?司馬大人,您這些話不是在危言聳聽吧?據孫某所知:僞蜀國中近來爆發了南蠻孟獲之内亂,諸葛亮此刻怕是早已手忙腳亂、自救不暇,又焉能與我大魏爲難?”
“呵呵呵……兵訣有雲,‘欲拓外者,必先實其内也;欲克敵者,必先固其本也;欲遠謀者,必先定其近也。’南蠻孟獲之亂,說不定正給諸葛亮提供了一個訓兵練戰、整合國威的契機!他們縱然悍勇善戰,又豈是足智多謀、機變無窮的諸葛亮之敵手?日後必被諸葛亮制服于股掌之中!到了那時,大魏真正的麻煩才是兜頭而來了……”
孫資也是通曉兵機之士,聽得司馬懿此言,亦不禁暗暗颔首,忽地心念一動,又道:“依司馬大人所言,那僞吳孫權據地數千裏、擁兵三十萬,就真的不如僅恃一州之勢的僞蜀諸葛亮厲害?”
“天下強弱之分,在于其理,而不在其勢。孫權爲人圓滑多變,念念唯以劃江而治、割據吳越爲本,而且自知以區區寒門孫氏之德望不足以在中原地域一呼百應地蠱惑人心,動搖不了大魏的根基,所以‘守則盡全力、攻則勁不足’,難以成爲我大魏之深憂!
“倒是這僞蜀諸葛亮,時時處處祭出匡複漢室、一統六合之旗号,志不在小、意不在虛,竭力鼓動蜀境之民舍生忘死、秣馬厲兵,一心一意要以滅我大魏、重振炎漢爲己任,這才是我大魏社稷的心腹之患啊!所以,防蜀重于防吳、攻蜀重于攻吳,算是本座的一貫認識。孫君,你現在可明白了?”
孫資一聽,不由得擊掌而歎:“孫某記得當年敬侯荀令君老師曾經講過,‘于萌芽未動、形兆未見之際,昭然獨見存亡之機、得失之要,預禁乎未然之前,使主君超然立乎顯榮之處而天下歸美者,乃聖臣也。’司馬大人既有這等遠見卓識、奇謀大略,真可謂我大魏‘一代聖臣’也!孫某若能時時留在您身邊聆聽教誨,實在是榮幸之至!”
“時時留在本座身邊聆聽教誨?這如何使得?”司馬懿一下就聽出了孫資話中有話,呵呵一笑,“孫君啊!如今你伴在陛下身側,位處中書省權要之職,無時無處不是耳聞經國之妙論、目睹治世之華章,豈不遠勝在我這尚書台裏埋首瑣務、溺于冗雜?你可真是取笑本座了……”
“孫某怎敢以言語嬉戲取笑于司馬大人之前乎?”孫資的臉色肅然一正,拱手而道,“今日孫某特來谒叩司馬大人,實不相瞞,就是深深希望司馬大人念在與孫某當年的荀門同窗之誼的份兒上,施以援手出面協調,将孫某從中書令之位上移調出來!”
“哦?此話怎講?”司馬懿雖已隐隐猜到了他的這一層來意,但此刻聽到他親口道來,卻仍是不免吃了一驚,“中書省之職事何等機要,孫君你卻爲何意欲調離開去?”
“唉!司馬大人您有所不知啊,當今大魏官場流傳着這樣一段諺語,‘三公爵位,顯而不要;尚書台座,顯而且要;中書省閣,要而不顯。’咱們中書省哪裏比得你們的尚書台?說穿了,咱們就是一班幫陛下收發文牍,抄抄寫寫的小小佐吏罷了,沒什麽前程的!而且,陛下自恃文才過人,他的批紅、拟稿,也很少吩咐咱們幫他起草……有那麽一兩次,孫某有幸幫他草拟了兩三份诏稿,卻被他拿筆修改得面目全非——唉!那一份郁悶勁兒,甭提孫某心底多難受了……”
司馬懿慢慢端起茶杯來,深深呷了一口,然後正視着他,飽含真情地說道:“這些憋屈郁悶嘛,孫君你無論到哪裏任職都是會碰到的。這些話,你也隻能在本座這裏說一說,切不可在外面輕易發洩了!從明面上看,以孫君的運籌帷幄、精謀善斷之能,在中書省若然埋頭文牍也确是有些屈才了!你随便外放出來,哪一個部堂的尚書你做不下來?不過,孫君哪,請聽本座直言相勸:中書令一職,雖是秩低官卑,然而身處軍政萬機叢中,鍛煉你自己的機會多了去也!你切切不可妄自菲薄,須得念念以師尊荀令君、鄙兄司馬主簿爲楷模,博學多問、深研苦習,日後自能前程遠大的。本座嘛,到适當的時候自會出手相助的……但此刻你若執意要去,隻怕萬一引得陛下對你心生他念,則有些反爲不美。孫君你說,是也不是?”
孫資聽到司馬懿如此真摯的鼓勵之言,心底登時油然生出了一股濃濃的感激之情,華歆、鍾繇、陳群他們自恃位高資深,哪裏曾把自己和劉放放在眼裏?充其量至多也隻當自己和劉放是兩個天子近侍、内廷佐吏罷了……隻有眼前這個司馬仆射對自己和劉放時時優禮、處處尊敬,而且也不求回報,其言其行之真誠全然是發自内心的。看來,這司馬懿在朝廷上下人緣極佳,倒真不是憑空得來的!他的人緣好,那也全是因爲他待人接物圓融豁達、體貼入微,而決不會像是其他政客那般一味靠着小恩小惠而拉攏人心!
“其實呢,孫某在中書省裏幹事幹得苦着點兒,倒也沒什麽熬不過去的。隻是孫某最受不得别人刻意的傲慢與顯擺!您可能已經知道了宮中近來将會發生一件大事吧?郭貴嫔在這幾日可能就要被立爲正宮娘娘了……這一下,可真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郭貴嫔的弟弟郭表仗着他姐姐做靠山,從先前一個小小的黃門丞一步就蹿到了少府寺副卿的位置上……司馬大人,您應該曉得那個少府寺副卿可是富得淌油的‘肥差’哪!他在副卿之位上又是專門掌管四方貢品和廷殿珍藏的……”
一談起宮裏邊的有些事情,孫資就是滿腹牢騷:“唉!咱們在中書省裏累死累活地苦幹,不單單要受陛下的氣,要受‘三公’元老的氣,要受你們尚書台一些人的氣,末了連官秩、待遇也不如有些人靠着裙帶關系來得便當!這也罷了,一切該怨咱們自己的命苦……可是那個郭表有一天還趾高氣揚地跑來中書省裏向人炫耀,得意洋洋地嘲笑咱們是坐在禦書房側室的‘文抄公’!您說這可氣不可氣?而且,他還厚顔無恥地吹噓他馬上又要升任正二品的衛尉之職了……孫某一想到這些,心裏就很是憋悶!想當年先帝在世執政之際,那是何等的大公無私、唯才是舉,怎會有今天這種攀龍附鳳、不公不正的現象發生喲!”
司馬懿靜靜地聽着他的唠唠叨叨,臉上表情定若深淵,然而眼底之間卻隐隐似有兩道冰刃般凜冽的寒光倏地一閃而過……
四日之後,曹丕在長樂殿召開了京中四品以上官員參與的朝議大會,提出了兩件大事:一是準備冊立貴嫔郭氏爲正宮皇後,二是準備拟任郭貴嫔之弟郭表爲内廷衛尉。
不料,他話音剛落,殿堂之上頓時炸開了鍋:議郎桓範、博士棧潛、大鴻胪辛毗等一批直谏之臣,首先站出來明确表示反對晉立郭氏爲正宮皇後,并聯名呈上了一道辯駁奏,其内容是這樣寫的:
在昔帝王之治天下,不唯外輔,亦有内助;治化所由,盛衰從之。故西陵配黃、英娥降妫,并以賢明,流芳上世。桀奔南巢,禍階妺喜;纣以炮烙,怡悅妲己。是以聖哲慎立元妃,必娶先代世族之家,擇其令淑以統六宮、虔奉宗廟、陰教聿修。《易》曰:“家道正而天下正。”由内及外,先王之令典也。《春秋》書宗人叛夏之辭雲:“無以妾爲夫人之禮。”齊桓誓命于葵丘,亦曰:“無以妾爲妻。”而今後宮嬖寵,常亞乘輿。若因愛登後,使賤人暴貴,臣等恐後世下陵上替、開張非度,亂自上起,而贻天下之譏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