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懿?”華歆聞言,驚得渾身乍然劇震,連自己的雙袖都瑟瑟然抖了起來,“賈太尉他們舉薦的居然是他?陛下……請恕老臣拂顔直言——司馬懿此人重用不得!當年先帝臨終之際可是爲他專門留有遺诏叮囑備至的……”
曹丕緩緩閉上了雙眼,臉龐的肌肉禁不住微微抽搐起來。
“老臣現在就将那道遺诏裏的話複述給陛下聽——‘司馬懿鷹視狼顧,居心叵測,才大難馭,不可付以兵權,久後必爲國家大患。’陛下!司馬懿如今已得相權,倘若他再獲兵權,豈非如虎添翼?”
曹丕的心情蓦地變得有些莫名地煩躁起來:“這些話,朕都很明白。但是,朕若不将兵權交付于他,卻又要交付給誰?華司徒,您說——這滿朝上下,還有誰人接得下這南征兵權爲朕建功拓業?”
華歆微微垂斂了眼簾,在心底暗暗尋思起來:俗諺有雲,“打虎須靠親兄弟。”先前的任城王、武威将軍曹彰本是萬夫莫當的一代枭将,若由他來接手此番南征大任,必會建功拓業!可惜,他在去年三月份來洛陽參加朝貢盛典之際,已經不明不白地暴斃于驿館了。而文武兼備的東阿王曹植又因當年的立嗣之争一向被陛下視爲最大的仇敵,更是絕對不會被陛下納入征南大将軍人選視野之中的……他冥思苦想之下,隻得開口奏道:“這個……依老臣之見,朝中曹真、夏侯尚、曹休等将軍都是陛下龍潛東宮時的親密舊交,而且他們又是大魏皇室之旁系宗親,在交情和名分上應該都不會給陛下您構成威脅的。您盡可以放心大膽地起用他們……”
“唔……對曹真、夏侯尚、曹休他們的耿耿精忠,朕倒是放心得下。朕也知道應該起用他們……”曹丕的眉頭緊緊鎖了起來,“隻是他們的韬略之才,恐怕不足以在此番南征之役中爲朕建功拓業啊!”
“這……孟子曾言‘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陛下心中此惑,老臣亦是無力爲您排解了……不過,依老臣愚昧之見,以曹真、夏侯尚、曹休等三位将軍的聯手合力之長,難道也不能在南征之役中稍建寸功乎?”
曹丕聽了這話,面色終于微微有些松和了:“唔……唉,朕此番南征,就帶上這三位将軍一同上陣而去……朕便依華司徒您之所言,讓他們各顯神通,勉力試上一試吧!”
錦囊妙計
曹魏黃初三年六月十六日,在劉備于夷陵慘敗的十五日後,曹丕在洛陽南郊設壇封拜曹真爲征南将軍、夏侯尚爲鎮南将軍、曹休爲平南将軍,以尚書令陳群爲軍師,親率三十萬大軍,禦駕移往宛城,欲趁陸遜追襲劉備而深入巫峽之際狙擊江東孫氏諸軍。
在臨行之前,他頒下了兩道诏書,其中一道是特意寫給留守在洛陽的司馬懿的:“朕今當南征,深以後事爲念,故而一委于卿。曹參雖有戰功,而蕭何爲重。使朕無後顧之憂者,盡在卿矣!”他這道诏書寫得情理交融、匠心獨運,司馬懿縱是懷有再大的不滿,自然也是隻得恭然受之。
另一道诏書卻是頒給後宮的:“皇後甄氏,言行乖戾,屢觸禮法,不堪母儀天下,掌領六院,特此廢位賜死。”當時,禦史大夫鍾繇、司空王朗、侍中辛毗、議郎桓範,以及中書省、尚書台等官員紛紛上表勸谏,亦是無濟于事。随着皇後甄宓的被賜自盡,郭貴嫔在後宮中的地位從此異峰突起,愈加凸顯。而且,她最後還俨然以三宮六院未來之主的身份大搖大擺地陪着曹丕出宮南征同行而去。
這日傍晚,餘晖如金,洛陽城郊的老君廟院壩裏荒草萋萋,在晚風中瑟瑟而抖。
司馬懿讓手下的死士們守住了廟中四角,獨自一人邁步登上了老君廟後院“三清閣”的第六層閣樓。遠遠望見一個風姿綽約的美婦背對着他,正自倚窗遠眺。她的長發沒有如同往常一樣盤在頭上結成靈芝髻,而是僅用素帶一挽,瀑布般披肩而下。身着白裙,無一裝飾,腰間素錦輕束,流淌着碎碎的細弱光澤,盈盈然不堪一握。腰側潔白的綢帶在略帶涼氣的風中輕輕飄舞,更顯得體态輕盈之極,仿佛便要乘風飛去。撫在窗欄上的素手明淨如玉,晶瑩剔透。
用着眼角的餘光,她分明看到:司馬懿遠遠地在樓梯閣門處站定,目光有些癡癡地凝視了自己片刻,唇角蓦然抽動了幾下,終于還是微微地俯下身去,嗫嗫地輕呼道:“貴嫔娘娘,司馬懿這……這廂有禮了……”
聽着這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聲音,方瑩的心口宛若被剜了一下似的劇痛了一陣兒:這個司馬懿,終身都忘不了禮法的拘束,終究是不敢邁出那艱難的一步來!
她苦苦一笑,緩緩仰起頭來,望向沉入燦爛金海般的晚霞叢中的那一輪圓日,長長地歎出一口氣來,慢慢吟道:
蒲生我池中,其葉何離離。傍能行仁義,莫若妾自知。衆口铄黃金,使君生别離。念君去我時,獨愁常苦悲。想見君顔色,感結傷心脾。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莫以豪賢故,棄捐素所愛。莫以魚肉賤,棄捐蔥與薤。莫以麻枲賦,棄捐菅與蒯。出亦複苦愁,入亦複苦愁。邊地多悲風,樹木何修修。從君獨緻樂,延年壽千秋。
司馬懿靜靜地聽着。他已經知道這首《塘上行》之詩乃是甄皇後在生前遭到曹丕疏遠之時所作,其中的哀婉凄切之情曾經令他聽了潸然淚下,感慨不已!
這時,方瑩已然吟罷,臉頰兩邊的清淚猶如斷線珍珠一般滾滾滴落下來。司馬懿看在眼裏,心頭更是隐隐刺痛,卻聽她怆然而道:“說什麽‘但使情似金钿堅,天上人間永不棄’……想當年陛下于邺城初見甄姐之時,愛慕之情何等之濃;而如今陛下手诏賜死甄姐之際,刻薄之意又何等之深!瑩見了,亦是心寒如冰凜然自危啊!”
他聽了這話,眸中淚光頓時隐隐閃爍,卻是低頭暗暗沉吟不已,幾乎将雙唇都咬得滴出血來。
“師兄,您要切加小心啊!陛下對待夫妻結發之情尚且如此涼薄,于君臣之交、骨肉之義更是全無章法不足爲恃……當年他在尋求師兄您幫他登上嗣位的艱危關頭,裝得比周文王還要禮賢下士!沒想到他一旦登基掌權之後,就換了另外一副面孔!不過,現在細細想來也沒什麽奇怪的,他本就是爲貪權奪利而生,自然也就習慣了爲保權護位而不擇手段、機關算盡……曹彰将軍其實早就遵從先皇之命歸順于他了,他還是不放心,直到将他這個耿直豪爽的二弟親手毒死才罷手;三公子曹植若不是有卞太後爲他苦苦求情,隻怕也難逃陛下的毒手!師兄,您與他相處,須要多加小心啊!”
待得方瑩的話講完之後,司馬懿才慢慢開口了,他的聲音在晚風中顯得十分堅硬:“師妹不必過慮——懿自有方法讓曹丕退避三舍,不敢加害的!哼!想當年曹操對懿是何等的忌憚?!他尚且奈何不得懿,又何況區區一個曹丕乎?”
方瑩聽了他這番自信滿滿的話,方才漸漸平靜下來。她倚着窗欄靜立了片刻,款款言道:“司馬師兄……瑩今日秘密約會于您,是有要事相商。瑩親受甄姐臨終囑托,要求瑩代她照護她的兒子平原王曹叡、女兒東鄉公主曹妍……如今郭貴嫔那賤人在宮中極力挑唆陛下廢長立幼,企圖令平原王不得入繼大統,另立徐貴人所生的六歲幼子元城王曹禮爲儲君,爲她日後‘垂簾攝政’作好鋪墊……”
“這是她癡心妄想!”司馬懿冷冷而笑,“平原王曹叡如今年近弱冠,正可擔負社稷重器,豈是區區一個郭氏便可阻撓他入繼大統的?眼下正是兵戈交争之亂世,朝野上下俱知宜立長嗣以鎮四海,此乃人心所向、大勢所趨——便是陛下自己亦難違逆!陛下若立幼子曹禮爲嗣,豈不是甘願将萬裏江山拱手讓給劉備、孫權乎?此等至愚至拙之事,陛下決不會貿然爲之!師妹盡可恬然高枕無憂,平原王必無易儲之患!”
“雖說人心大勢的趨向對叡兒他确實有利,但瑩還是忍不住很爲他擔心哪!師兄,您有什麽立竿見影,綿密細緻的錦囊妙計授予平原王嗎?”
司馬懿沉思了一會兒,肅然正視着方瑩,徐徐而道:“微臣唯有短短數語請師妹務必轉告平原王——‘莫交外臣、莫議時事、潛結内黨、恭行子道’。切記!切記!”
方瑩聽罷,在心底細細思忖起來:“莫交外臣、莫議時事、恭行子道”這三句話都好理解——曹丕當年自己就是依靠私交外臣、廣樹朋黨、蓄養羽翼、僞裝孝順而奪嗣成功的。那麽,反過來,曹丕必定會對平原王曹叡背着他暗植外廷羽翼的舉動格外敏感多疑——萬一曹叡日後因擔憂易儲之患而“病急亂投醫”,周章失措之際去亂交外臣以自保,則必會适得其反,弊莫大焉!隻不過,司馬懿所教的這“潛結内黨”又究竟是何含義呢?于是,她開口問道:“司馬師兄,您這‘潛結内黨’指的是……”
司馬懿雙目微微垂簾,精芒内斂,語氣淡淡地說道:“本座建議平原王‘莫交外臣、莫議時事’,其背後的蘊意是指本座與鍾大夫、王司空、陳令君等台閣外臣自會爲平原王的儲位穩定而奔走效勞,不需平原王前來聯絡。這是我等身爲社稷之臣的職責所在,隻要平原王心裏有數就行了。
(本章完)